玩泥巴

　　嘉佑九年的九月，一场由荣慧郡主之死引起的风暴来势汹汹地席卷了整个懋都。

　　主持大局的吴王以毒杀郡主的罪名判了凶手尉迟神飞的死刑，其弟尉迟鹏飞以胁从罪被判了流放。李拾又以英国公常年不在京城难以知晓内情为由，不仅屡次驳回了他上书请罪的折子，还在朝堂之上力排众议替英国公保住了爵位和封邑，甚至力保他继续在双州办差，以期他能早日戴罪立功。

　　京中权贵在这桩人命官司上一开始还能坐着看热闹，等到吴王开始以查补英国公府上拖欠的税费为由开始清查他家田产时，大家便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吴王让人按内廷和户部的档案实地走访了英国公府和荣慧郡主所有的封邑，又发了告示，说只要尉迟一族的亲眷肯检举，帮着朝廷查清英国公府上到底欠了多少田税，便许首告者在结案后领了那块他找出来的粮田。李拾还煞有介事地问京兆尹府借了两间厢房，就在京兆尹府衙侧门处支棱起了一摊地方，专门受理此事。

　　起先尉迟家的人还有所迟疑，但见英国公迟迟不归，胆子也就大了起来，真的有人去了京兆尹衙门边上摁了手印，然后领着户部当场签发的新地契笑逐颜开地回来了。有这么一大块胡萝卜吊着，瞬间半个京城的人都成了英国公府的亲戚，人人都想着要分一杯羹。

　　也有实在是同英国公府八竿子打不着的懋都人看着眼热，想起自家也有那么几门藏了不少田产店铺的富贵亲戚，便也厚着脸皮混进了那处侧门，没想到吴王府的人也对他的话认真做了记录，给了凭证，说是要日后证实了就拿这个凭证来换地契或房契。

　　京中一时人心惶惶。

　　但凡世家，哪能没有几个得了红眼病的落魄亲戚，又有谁能保证自家是彻底干净的。吴王这一招釜底抽薪，便让这些勋贵内部自相厮杀起来。能察言观色的，便上折请罪自曝其短，补足了税款吴王便也不同他们计较，不然则是由族人检举，经户部查证，后补上税款，再受皇帝的落黜申饬。

　　尚不到十月底，收上来的拖欠税款则足足抵得上过去三年的全国税收总数，且朝会上也多了不少新面孔。不少世家子因此事受了牵连，或被外放出京或就此罢官，而这些空出来的职位，大多则由吴王举荐的寒门子弟顶上。

　　吴王因此被一众儒生吹捧为天降正义，寒门希望，一时风头无两。

　　李执跟着吴王办差，经此一遭也成了懋都的红人。

　　他由钦天监调至户部，成了虽无名分却手握实权的员外郎，日日都要带着一群人往山野田地间跑，李执需要去一一核查那些富贵人家多出来的田产。吴王那边收到的消息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但李执这里却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验证这些消息。

　　每天天不亮就有许多车马堵在了他那乌门白墙的侯府门口，服装颜色各异的小厮们捧着礼单缠着李执的门房不依不饶，非说是来给小侯爷送年礼的。李执一开始图新鲜，还因好奇那群人能送出什么奇珍异宝来而打开他们的礼单看过，没过两天他就被堵烦了，出了城便干脆住到了吴王的庄子上，非要回城，就往徐济那躲，说什么都不肯回自己那儿去。

　　李执吃饱喝足就往徐济最喜欢的那张矮榻上一躺，怎么着都不肯再起来，虎奴也顺势四仰八叉地倒在李执肚皮上摊成了一张猫饼，这下李执更是有了充足的理由来拒绝徐济派给他的洗碗差事，还甚是理直气壮地叫徐济再给他拿碟柿饼来。

　　这种行为搁在两个月前是免不了要挨上一顿打的，但徐济看李执眼下青黑一片，脸上还有曝晒后尚未消去的红痕，也就不和他计较，顺着李执的意思再给他拿了一碟柿饼，另剥了两只石榴给他拿去。但也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李执已经睡着了，呼噜声震地虎奴都躺不住。猫弹起来，凶悍地在李执胸口踩了好几下，李执也就收了声，向内一蜷，缩成小小一团，睡梦中仍是不安地皱紧了眉头。

　　第二天早上，李执打死都不承认自己睡觉打呼还磨牙，他坐在浴桶里把水拍得“啪啪”作响，“污蔑！徐思慎！你这是污蔑！”

　　徐济对李执这点毫无威慑力的抗议不为所动，专心致志地往羊肉汤里撕饼子，威胁他：“这是我卯时刚过就起来给你烧的水，你要是再扑腾浪费，我就把猫也扔进去和你一起洗。”昨天晚上李执就这么一身臭汗地睡下了，徐济知道李执那点过于爱干净的毛病，天没亮就起来给他劈柴烧水，还去巷口的皂角树上揪了两个皂荚下来。

　　李执不说话了，徐济便当他是知道自己理亏，只继续红着两只耳朵，眼观鼻鼻观心地和手上两只白馍过不去。

　　徐济在心中痛骂老崔，要不是他平时口无遮拦，自己这会又怎么会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明明大家都是男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会为什么连听见李执那边的水声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随着一阵响动，李执像是洗完了。徐济强迫自己抬头，准备招呼李执来吃饭，就见李执趿拉着鞋，衣衫不整地朝自己跑过来，领口敞着，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肩头，又洇透了一片，来不及擦干的水珠顺着他的呼吸起伏滚落下来。

　　李执是急着出来为自己的清誉辩析的，但见徐济的眼神轻扫过自己又逃避似地故意落到了别处，竟也不由自主地脸颊发热，犹豫着是不是要重新再退回去，把衣服穿整齐了再出来。

　　徐济很是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开口道：“你怎么黑了这么多？！身上脸上完全就是两个颜色嘛。”

　　被徐济这么嗷了一嗓子，李执顿时就把自己要说的全忘光了，只记得自己变黑了这件事。立时又趿着鞋“哒哒哒”地缩回了里间，在徐济床头好一通翻箱倒柜，然后对找不到香膏和面脂表达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并放言下次一定要带徐济去城里长长见识。

　　徐济很是敷衍地点头表示了期待，然后又叫李执别找了，先出来吃饭，别等下又在山里饿得肚子疼。

　　李执的声音闷闷，“我不吃！我要把你那个斗笠找出来，今天我要戴斗笠出门！或者你有那个蓑衣也行！”

　　徐济把人脑袋从衣箱里拽出来，直接把羊肉饼塞进了李执嘴里，“消停点吧小祖宗，没有正常人会在这个天气穿斗笠下地的！”

　　就算徐济再三解释，李执出门上马的时候手里还是抓着斗笠和蓑衣不放，大有要是不让他戴他就要撂挑子的架势。徐济连哄带骗地许诺要是李执能像个庄稼人一样的出门，自己今天就去给他买帷帽和面脂，再配上一堆的补品，保准养两个月就能白回来。李执这才肯松手，细声细气地同他讨价还价，“那你这几个月也不准笑我！”一颗爱美之心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好好好，不笑不笑！刚才都是我不对！”徐济答应的很不走心，他现在一心就想打发这个麻烦精出门。吴王派来的随从已经等在了门口，他们这穷地方甚少会有这般阔气的高头大马，徐济怕李执再耽搁下去，街坊四邻的耳朵都要自家门板后面长出新芽来了。

　　“你就敷衍我吧！”李执见徐济那眼睛四处打转的机灵劲就来气，好像自己多见不得人似的。
　　徐济当场狡辩，“哪有！我这不是关心你！”，他信誓旦旦，“你要不让笑，我接下来就绝对不笑！”然后徐济就看见了李执这些天特意准备的富贵行头，通透的翠玉冠子经由太阳的照拂在他脸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绿痕，配上他现下那一脸黑黢黢的委屈，简直是活脱脱一个奸诈商贩最喜欢骗的冤大头。一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执即刻打马走人，他今天都不要理这个家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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