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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因为夏天太忙,我碰巧有试要考,放了我妈鸽子,与她约定寒假一定回去。在刘哩的影响下,我成功成为一名世俗的追随者。校长和她看出我视孩子如生命,将我的教学成绩上报上去,为我免去繁琐的入编程序,我将从一名流落的支教老师变成远铭小学的正式员工。
我在冬天如约回老家看望老娘,年过花甲的她因父亲过世快速衰老。比我预想的情况更糟糕的是,她没有像我猜的那样,变得更唠叨,而是格外沉默。有时我找借口故意跟她掐架,她竟不以为意,只木楞的看着我,“哦”一声就带过了。
实在受不了我妈突然变得如此温顺,于是我只能继续欺负她。到了我爸的忌日,她起得格外早,高兴的准备好祭拜东西,和我一起去墓地。
“妈,你说人都走了,还整这些有的没的,你这一大把花,一大提水果,得多少钱,拿到那去我爸他又不吃,累不累?”
我故意跟她找茬儿。她的火气噌就上来了,回头就给我一巴掌。我成功将她的手接住,她看到我脸上的笑容,颓然将手收了回去。
“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要不我们水果少带一点儿?”
我接着刺激她。
“一个排场,大家都这样,咱又不缺这点钱!”
她没好气的跟我解释,语气和我如出一辙。知她已在我的道上,我开始细心的跟她闲聊起来。
“你说我爸活着,大半辈子都在病中,你不是这里得配合他,就是那里一个劲的迁就,我爸何德何能,走后还有你这么好的对待他!”
这回她是真的生气了。
“你看了,嘴老跑调,说不出几句好听话,他都去了一年了,给他带这么点东西,你还惦记上了?”
“我这不是惦记,是嫉妒。你干嘛老对我爸这么好呢?我在家那几年,你不嫌弃我这儿,就糟践我那儿,被你作践的我一文也不值!”
“我那是在反向激励你上进,你说你,整天颓得跟猪似的,吃了睡,睡了吃,活着有什么劲?难怪你跟死人吃醋!”
我从她刁钻又刻薄的言辞里,突然就理解了另外一个她,于是我也变成了一个尖酸刻薄的人。她成功的和我进入热聊。
“我爸吧,好好的他不会,竟然把治病的钱给省下来,现在好了,错过最佳治疗期,我也一样一文钱没省下来,徒落得心里一堆歉意。”
我伸手挽起她的胳膊,语气柔软下来。像是回应我突然间的温柔,她将头抬起来,声音变得缥缈。
“我犟不过他!”她说,仿佛我爸在世时她贴于他的耳畔无数次贤惠的样子。
“妈!”我叫了她一声,她回过神来,将被我挽住的胳膊往她的方向挣了挣,我乖巧的朝她的方向靠近些。
“你都三十六了,是该有个自己的家了。”她突然感叹了一句。
“这事不急,许是我出生的时候没跟孟婆求得姻缘线,才会这么折腾!”
“瞎说!”
她回头怼了我一句,将我带到我爸的墓碑前,絮絮叨叨念了一阵,而后我一路看着她的神色行事,丝毫不敢多作言语,怕我碎碎嘴惹到她的伤心处。
离春节越来越近,一场雪悄然降临。我准备好过年该有的东西,第一次像个大人一样担负家庭琐事。因为我妈家庭主妇的位置被我占领,她成功的将自己腾出来,对我吆五喝六,像个小孩子般点着她要吃的菜,而后难得悠闲的哼着小调出门了,声称在她回来之前,得把她点的饭菜准备好。
为了照顾她的心情,我把充满菱角的自己全部掐掉,决心做一回她意向中的完美女儿。就在我刚落下座松气的时候,她回来了。我才帮她准备好拖鞋,她就开始喝我了。
“把你爸没穿过的拖鞋也扔一双过来!”她随口一说,我惊愕中抬头,看到她身后还有另外一名男人。
“妈……”我刚想开口责问她对家里新增客人的不负责任,好歹得先知会知会我一声,她已经将人让了进来。
“陈医生?”
“不欢迎我啊?齐小姐不会病好了,就把我给忘了吧?”
“陈医生和你爸老同学熟着呢,听说你回来了,我在路上碰见,就顺路招呼他来家里坐会儿,顺便看看你的病还有没有复发的可能。”还没等我回话,我妈已经事无巨细的跟我解释起事情的始末来。
我看着我妈一副巴不得我郁抑症重发的样子,怀疑她别有用心。
“顺路?”我看向陈医生问道。
“对啊,碰巧来看看你!”陈医生说得一板一眼,完全不把自己当一个医生,倒像是一个跟我熟识多年的老朋友。
为了跟他快速拉近关系,我对从前的自己自我检讨了一番。
“从前生病,跟你说话猖狂了些,亏你不记,还愿意到我家来!”
“要不是我跟你爸的老同学熟,谁忍得了你这么多啊!”他笑着将话接过去,“听你妈说,你去云南支教,得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时不回来吧!”
“你这孩子,妈年纪大了,你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让陈医生再帮你看看,要是真的不会再复发,就早些回来吧,找个合适的人结婚,也离妈近点儿。”
沉默了片刻,陈医生抬眼看向我,像是等待我的答案。
“齐小姐,若我是专程来看你的,你会不会觉得唐突?”
“专程看我?”
我疑惑的看向他,又看了看我妈,我妈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终于明白陈医生来我们家的意思。他就是按照大家的老规矩,听信长辈的撮合安排,用最传统的方式来我家相亲的。唐突倒算不上,但因这件事不在我的人生计划里,使我无法将我妈的好心全盘接下。
“这入场的方式还挺特别的!”
我尴尬的笑了笑,不明白心理医生与抑郁症患者,还能擦出这样的火花。
他把手伸向我,算是重新认识过。“齐小姐不论是在病中还是寻常生活细节里,都将抑郁症发挥得淋漓尽致,难怪我们做心理测试时,你一点也不信自己有病!”
他嘴上说着,人已经跟随我们入了座。我妈立刻明白过来,嫌弃我说话太过随性,一点礼貌也没留给人家,她从桌下将腿伸向我,用力的踹了我两下,以示警醒。我因体谅她我爸刚去世的心境,连忙换了态度。
“陈医生总是这么幽默健谈,我那时说话确实嚣张了些,支教两年,经孩子们打磨打磨,人已经好多了!”
“齐小姐这病,不再复发才好!”
似乎对我突然软下来的态度并不满意,他看了我一眼,随手塞进一筷子菜,依然挑刺得紧。我知道他需要其他答案,然而他并不在我愿意出卖答案的名单里。
我妈在边上看着,人已经开始着急了,于是她将一盘自己跟我精心点的土豆炖排骨移到陈医生面前,嘴里不忘帮我说好话。
“听老张说,小陈你爱吃排骨,我特意让芸芸做的,她话虽然说不好,做的菜还不错,尝尝!”
老张是我爸的同学,就是跟陈医生同一家医院我爸的主治医生。我想之所以会有今天这事,一定跟我爸活着时爱跟老同学瞎唠叨有关。土豆炖排骨陈医生爱不爱吃只有我妈清楚,但我妈特爱吃我是清楚的。
“阿姨,只要齐小姐病好了,其他什么都好说!”
我看着他在吃完一筷子土豆后,又随意吃了几口其他的菜,一样的吃相,实在看不出他有哪里爱吃排骨来,他压根不想给土豆炖排骨多少台阶下。
“芸芸她病已经好了!”
“我的病好没好,陈医生一测就知道了!”
我和我妈同时出声,吃顿饭整这么多幺蛾子,我已经开始心生厌弃。我妈只打算嫁女儿,又没打算卖东西,一个劲卑躬屈膝,多少有些过了。
“你的病只是在去年我测试时说全好了,没准今年又复发了,加上你爸刚离世不久,你又远在云南,听说那边的孩子容易让人上火,齐小姐,我建议你还是再测测的好。”
“你……”我妈终于被他成功气到说不出话来,而后当场发脾气。
“陈医生来我家吃饭,是老张精心出的主意,就算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当面也得给我这个长辈点尊重。你这样作践人,也忒上不了台面了。我女儿好歹也是北大高材生,虽然生过点病,但现在也是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你别太欺负人!”
陈医生一听,终于放下他手中的筷子,站起来给我妈弯腰九十度鞠了一躬。
“阿姨,你不能忍的,齐小姐全忍了。她这病,我估计是不再会有复发的可能了,出于医生的职业病,实在担心她,我不得不再激激她看!”
他只解释完这一句,就落荒而逃。我本来想留留他,被我妈拦下了。
陈医生前脚刚走,我妈就憋屈的问我:“芸芸啊,你见识广,告诉妈,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都有这什么职业病?还是只有陈医生有?”
我心中乐呵,又不敢表现出来,我赌只有陈医生有,但这话不敢告诉我妈,怕她跑到医院跟老张一闹,直接告发陈医生。
“妈,我都跟你说我这事不急,你还跑出去到处瞎张罗,一大早神神秘秘的,点了一桌子好菜,你我辛辛苦苦忙活一整天,全让陈医生给糟践了。你给我透个底,土豆炖排骨到底是不是陈医生爱吃的?”
“老张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咋没看出来,就见他什么都爱吃,嘴上咱还落不下他的好!”
“原来你看出来了啊!”
这事我妈和我,都给郁闷坏了,最后以我将自己已经准备考编制老师的事告诉我妈作为终结。她虽然心有不舍,知道这是一件正事,也就未在陈医生的事上多作纠缠。
我收拾好碗筷,才拿起手机,就看到陈医生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齐小姐,白天多有得罪,你那抑郁症,确实是只有我能治。我把你这病纳入我正常生活的一部分,才会如此,烦你替我向阿姨解释解释,我其实挺喜欢你说话直来直去的样子!”
为了不再扰乱我的计划,我没有再回陈医生,也没有将他的原话告诉我妈。大家都是成年人,允许彼此有点心机和城府,更好自保。
我准备陪我妈好好过一个年。
雪积得越来越厚,我妈也逐渐从阴霾中走了出来。我把所有我爸在世时她会准备的喜庆事,都准备了一遍,使原本单薄的屋子里,充满了年味。
“芸芸,你这一去,又是一年,这样往复折腾,我怕自己的年龄渐长,反倒对你依赖越深。你跟我说实话,你入编那事有没有着落,要是考进去了,能调到咱这儿来吗?像那样的学校,哪儿没有,你说你去哪不好,非得去大山坳里?”
我看了看她越发沧桑的面容,知道一个老人该有的情绪已渐渐在她身上展现,但我却不能做一个孝顺孩子。这件事似乎从我爸去世那天,或者他因胡杉对我的百般纠缠,使他放弃最佳治疗期就注定此生我亏欠他们的会多一些。
“妈,我那是因为学校给开了后门,才能进去的。要回来或许也能行,但入编的机会就难了,所有福利待遇都会受到影响。”
“那就算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咱折腾不起这个劲!”
她嘴上虽这样说,表情却凝重下来,眼里渐渐蔓延起失望。
原谅我跟她撒了谎,我只需要在调离的事上多努力一点,跟刘哩多学学上进,也就能回到老娘身边,但我更爱远铭小学里的孩子们,我在他们身上,看到希望的力量,因此给自己找到更多的成就感。
为了尽量让我妈独自一人的时候不会有太多孤寂感,我把自己在学校的事迹全部说了一遍,为了增加信服度,连着一本孩子们的影集,我也交给了她。
这是一本我专门给孩子们拍下的成长瞬间,因为有些地方过于感人,我特意编排了一遍,还加上一些简短的文案,在小有文化的老娘眼里,正好能满足她用单纯的眼光对这个世界的幻想。
“芸芸,你确信这些东西都是你做的?孩子是你教好的,这本影集也是你做的?要是你妈还没过时,这也算一本童话故事书啊!”
她把自己看书时用的老花镜摘下,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脸上充满赞许和骄傲。
“妈,你女儿可是北大毕业的!”我笑着回答她,“要是我一时回不来,你就当这些孩子都是你的,闲时拿出来打发打发时间,也就不那么寂寞了。”
她把手伸向我,似乎不敢相信,我在两年的时间里,从一个让她操碎心的抑郁症患者成长为一名有担当的人民教师。我顺着她手的方向蹲下去,她把手放在我的脑袋上,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要是这里面也有一两个你的孩子,该多好!”她说。
我连忙将方向转移出去,不想再重复一遍在陈医生身上留下的心理阴影。“今年年夜饭我来做吧,这么多年,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换你歇下来,我也感受一下照顾人的心境!”
“瞧你这命,都不是用来伺候人的,得做些你高兴的事。”
她深知我并非一个热爱做饭的人,也许是她突然就跟我心意相通了,知道我做年夜饭的意义,并非只是做做样子,而是上了年纪的儿女,在又一次准备远行前,弥补一些对父母的亏欠。
因为担心我一个人太晚,于是将我最讨厌的洗菜环节抢了过去,她一边跟我说起从前某些旧事,一边熟练的处理着手上的东西,说到高兴处,就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着我笑笑,脸上无比柔和。
我们在白雪皑皑中过了一个这么多年来最畅快的年,人虽少,年味甚浓。她少有的笑着向我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用一杯橙汁提前送我远行,将离别时无法说出口却深埋于心的词都说了个遍。
“你这孩子,命里缺少富贵,上都上去了,偏偏下到山区里去,我想把你留下来,又怕把你身上的羽翼折断了,如何是好!”她开始一半毒舌,一半文艺,像从前我生病期间,分裂成两个人,一个安慰自己,一个安慰我,将顺序颠倒过来。
我知道她又在数落我跟胡杉那事,惦记着那家客栈曾给我们全家带来的荣耀和灾难,于是我将杯中的果汁一饮而尽,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妈,若我不被这么折腾,怕是得继承你毒舌的衣钵,一辈子也改不了了。现在不好吗,那里的孩子,比你还需要我。”
她瞬间就不说话了,将手中的杯子无力的放下。
“我不是还在家里吗,你既然舍不得我,就不要老拿这些旧事来挤兑我,咋俩好好说说话,把在一起的时光都变成两倍来过。你想得到什么好的,我都帮你做,从前是我不好,光拿着你的担忧嫌弃,今年我在家的时间,都归你折腾。”
她这才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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