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夜

　　楼上阁楼的门是开着的。

　　她怔住了，下楼之前她忘了上锁，但门是关好的啊，难道刚才出去那几分钟有人进了她的房间？

　　见下面主卧的门还是关得很紧，莫央忙几步冲上了楼。

　　靠近门的地方散着一堆小纸片，飘飘洒洒，凌乱不堪。

　　莫央看着那纸片，目光投向屋内，捏着门把的手猛然攥紧，整个胸腔恍若刺进了一把利刃，鲜血飞溅。

　　那些纸片，全都来自她书架上的书。

　　她那些用心珍藏的书本，尽数都被撕毁，揉碎，搓成团，白花花的掉了一地，有些上面还印着脚印，连桌子上写好的作文草稿也不见了踪影。

　　莫央在原地站到双腿发麻，才僵着腿走了过去。

　　这些年，家里的条件一直很差，杨俊芳给她的零用钱也是少之又少，为了攒钱买这些书，她曾经连续一个多月没吃过早饭，为了省钱，她收集过塑料瓶，捡过同学不要的笔头，一条洗到发白的裤子穿了三年。

　　正是这些书，为她这些年孤寂贫乏的生命添了一抹色彩。

　　而现在，莫向国轻而易举就毁了她的心血。

　　她忘了哭泣和尖叫，只是无力地跪在一堆狼藉里，手上捧着一本书破损的书脊，眼神呆滞，泛着血丝。

　　不知多久过去，房间被夜色侵袭，她的身影慢慢融进黑暗，依旧一动不动。

　　屋内安静的像没有人存在。

　　时间流逝，等到没办法再这么静静的坐下去，莫央才动了动僵硬的身躯，捂着膝盖迟缓地站起来拉开了灯。

　　这一晚，她在一堆凌乱的纸张里拿着胶带仔细的贴补，房间的光直到夜里三点才熄掉。

　　次日周一早读上，趁着魏康忙着备课，莫央偷偷拿出一张新的信纸。

　　秦雪看见了，问她：“你干嘛？”

　　“我的作文，忘带了。”莫央拧开了笔，“下早读老魏不是让你收齐了交给他吗，我现在赶赶，你帮我盯着老师点。”

　　“不是吧，你要默写啊？”秦雪用书挡着脸惊讶道。

　　莫央嗯了一声，在秦雪的注视下一笔一划写下题目。

　　废了那么久才打好的草稿，他以为撕了她就没办法了吗？

　　原文她早已烂熟于心。

　　可撕书的这笔账，过往被他欺凌的种种，早晚有一天，她一定会如数奉还。

　　等到我不想再忍的那天，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莫央眼里暗潮涌动，下笔的力度骤然更大。

　　这时，她也没有想到她自己预想的那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夜里回到家，黑乎乎的家中寂静无比，莫央闻到了呼吸声，开灯发现杨俊芳正佝偻着身躯坐在沙发上，见她进来，才偷偷摸去眼角的眼泪。

　　“妈，你怎么了？”

　　杨俊芳的手臂上多了一大片擦伤，眼眶红红的，“央央。”她颤着声音叫了一声。

　　应该不是被莫向国打的，莫央上下看了看她，猜测着：“是不是摆地摊出事了？”

　　“我真没用，”杨俊芳懊恼地捶了捶头，“这两天我们摆摊，本来生意很好，马上就要回本了，谁知道今天城管突然来了，我们收拾东西跑的时候，她们扔下我先走了，我摔了一跤，东西也被收走了，现在，什么都没了。”

　　“亏了多少？”

　　“三百多……”

　　“还好，”莫央轻抚她的后背，“没事，人没事就行，东西没了就没了，钱还可以在赚。”

　　杨俊芳捂住脸呜咽了几声，又说：“那会儿我们旁边有个买西瓜的小贩，被城管追的翻了车，整车西瓜全被路过的车压烂了，人也摔断了腿，听说他家里还有个得了重病的儿子，哎，想赚点钱怎么就那么难呢。”

　　赚钱的难处，可能也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吧，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分一毫，都是希望，可是，毁掉它们，又是那么容易。

　　莫央除了安慰，也不知该说什么：“没关系的妈，要是我的作文能得奖的话，你亏的那三百块钱就能收回来了。”

　　“嘭——”

　　裸着上身的莫向国忽然踹开房门端着茶杯走了出来，目不斜视的一路走向厨房。

　　莫央和杨俊芳一同停了声。

　　等他回到房间，杨俊芳才松了口气般继续说道：“对了，我今天接了个电话，是潘院长打来的。”

　　莫央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内心一阵恍惚和茫然。

　　“潘院长？”

　　“嗯，你还记得她吧？”

　　“当然，她说什么？”

　　“她说你走了快八九年了，一直也没有回去看看她，她还有些想你了，问你现在怎么样，让我和你说什么时候有空回去看看她。”

　　“她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她说当初走的时候留的联系方式丢了，前不久清理仓库才重新翻出来，她还记得你呢。”

　　“嗯。”莫央短暂几句，随后上了楼。

　　这晚上，她又有些失眠。

　　潘院长，潘芸慧，晨光孤儿院的院长。

　　八年前，她曾在那里度过了两年的漫长时光，从六岁到八岁，那个时候，全院唯一对她好的，只有这位心地善良的潘阿姨。

　　记忆里，那个老旧的孤儿院不大，青砖墙面，满是裂缝的水泥地面上长着草，院子中央有棵高大的枝丫遒劲的榕树，榕树下绑着个生了绣的秋千，年幼的她时常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一边的小朋友们玩耍打闹，一待就是一整天。

　　那些小孩见她是个哑巴，总是会趁大人不在合起伙来欺负她，要不是有潘院长的爱护，她都不知道自己会成什么样。

　　回忆到这里就不愿在继续下去。

　　那个孤儿院，始终有太多不愿再回想起来的东西在里面。

　　莫央自睡梦中悠悠转醒，房间的灯还开着，明晃晃的光线刺眼无比。

　　她难受的眯起双眼，迷迷糊糊间，见头顶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晃动。

　　过了会儿，视线慢慢清明，她放下揉眼睛的手看过去，睁大双眼看清的那一瞬间，脊背窜上一股凉意，浑身如触电般一阵猛颤，头顶的发丝歘一下纷纷立了起来。

　　悬在她头顶上方的，是一柄光滑明亮，闪着寒光的菜刀！

　　“啊——”

　　莫央被吓到魂飞魄散，低呼一声连滚带爬地从床上摔了下去。

　　冷汗迅速爬满了额头，她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惊恐地望向床边的黑影。

　　眸光黯淡的莫向国正鬼魅一般僵立在她床前，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下面，手里的菜刀悬在半空，忽上忽下，像在试探角度。

　　反复数次后，他高高扬起手臂，大力挥动刀把，噗嗤一声朝着她刚刚睡的地方砍去。

　　一下又一下，枕头被撕裂，棉絮黏在刀刃上，随着他的动作飞的满屋都是。

　　“杀了你，杀了你这个小贱种！”

　　处于梦游状态下的钟建嵘低语呢喃着，神情癫狂。

　　莫央死命捂住嘴巴，用尽全力缩在墙角，恨不得融进墙壁里就此消失。

　　不知砍了多久，莫向国才收回刀刃，生硬的扭过身，脚步僵硬的朝着门口走去。

　　床上，枕头和被子都没能幸免，全都被撕烂，棉絮漫天飘散纷纷扬扬，如果自己刚才没有醒来的话，这会儿床上飞溅的就不该是这棉花，而应该是她身上热腾腾的血。

　　莫央双手抖如筛糠，恐惧之下，眼泪在脸上淌成了河。

　　胸腔里涌动的，不只是害怕，还有这些年被莫向国无休止折磨的痛苦，悲愤；从始至终无人知晓和在意的怨恨，绝望。

　　从八岁还是个幼儿开始，直到现在。

　　她才十六岁，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为什么是她？在其他人肆意玩闹享受青春的年纪里，她为何却要终日忍受这无时不在的精神折磨？

　　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上。

　　从六岁那年被亲生父母抛弃开始，似乎注定她这一生就是个错误。

　　车站靠捡垃圾流浪一周，被好心的沐奶奶收养，本以为找到了依靠，半年后，一场大火再次毁了她好不容易盼来的家，失去了来之不易的稳定生活。

　　来到孤儿院，两年间受尽了各种欺凌，险些丧命，八岁那年，好不容易盼到杨俊芳愿意收养她，她以为自己终于脱离了苦海，可来到这个家里，她的一只脚再度踏入了地狱。

　　你告诉我，为什么？

　　显然，无人能告诉她答案。

　　看窗外，凌晨四五点的光景，天未明，月色星光不见半点踪影，夜空是一片浓郁阴暗的蓝黑色，幽深冷寂，宛如透不出一丝光亮的深海。

　　莫央渐渐停止啜泣，一双犹带泪痕的眼睛遍布血色，艳红如被鲜血浸染，抬眼的一瞬间，眸中迸发出森冷，阴鸷的光芒。

　　房间的门锁完好无损，怕是莫向国暗地里偷配了钥匙。

　　他专门等杨俊芳出门之后才带着菜刀来到自己的房间，那么这个所谓的梦游，是真是假，就很值得思量了。

　　退无可退。

　　早上到了学校，莫央表现的很平常。

　　只是这平常，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透着阴沉。

　　山雨欲来风满楼。

　　秦雪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异常，憋了一上午才找到机会问她：“央央，你今天怎么了？”

　　莫央瞟了她一眼，冷冷抛下一句没事，拽起水杯起身走了。

　　秦雪看着她出了教室，一脸莫名其妙：“我说什么了吗？”

　　后排的郑明泽盯着莫央的背影看了看，见此也说了句：“她今天好像不太对劲。”

　　秦雪对他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郑明泽垂下头，若有所思。

　　此刻正值中午午休期间，各个班级吃饭的人还没有回来，走廊上人很少，到了水房门口，却见隔壁女厕所关着的大门前站着两个女生，两人一左一右堵在门边，态度张扬，见有人打量，张口就叫人滚。

　　莫央到水箱前慢吞吞拧着杯盖，目光扫过去，瞧见没关严实的门内闪过几个凌乱的身影，隐约夹杂着一声声哭喊和骂声。

　　里面的人故意压着嗓子，加之厕所空间大，混响下有些听不清，莫央打开水龙头，趁着热水注入水杯的空档，正要再看，那边一个女生发现了她，当即指了过来：“看什么看，赶紧走！”

　　她只好扭回了头。

　　碰巧这时，旁边又来了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她捂着肚子，急匆匆地往厕所里闯。

　　那两个女生不由分说拦住她，呵斥道：“去去去，里面正在办事，到别处上去！”

　　马尾辫疑惑地看了看她们，躬着腰说：“我憋不住了，你们让开。”

　　“别废话，让你滚就滚！”另一个女生嚣张的一脚横在了门上。

　　马尾辫也是个暴脾气，闻言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凭什么？这是学校的厕所，你们凭什么不让进！”

　　几个男生正巧经过，好奇的朝这边望了望，堵门的女生不客气地对他们骂了一句脏话，吓得几人赶紧溜回了教室。

　　莫央悄然躲在水箱后面，打算寻机会看看厕所里面到底在干什么。

　　这时，其中一个女生大力推了马尾辫一下，“赶紧滚！”马尾辫急了，直接冲上去和两个人推搡了起来：“你们凭什么让我滚！”

　　骚乱间，马尾辫趁那两人不注意，一脚踹开了厕所大门。

　　大门打开的一瞬间，莫央看到厕所中间站着几个熟悉的背影，她们站成一圈将地上的人团团围住，像预备分食羊羔的狼群。

　　从她们腿下的缝隙，莫央勉强看到了王雯静苍白的满是泪水的脸庞。

　　她没在多看，趁乱走了，绕过走廊，确定无人看见，她去了一边的教师办公室。

　　里面只有一个陌生的男老师在看报纸。

　　她上前：“老师，女厕所门口有人打起来了。”

　　“什么？”男老师惊了，“女厕所？”

　　“嗯，您能去管管吗？”

　　男老师丢下报纸：“行，我看看去。”

　　出了办公室，他背着手往水房那边走去，莫央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回了教室。

　　五分钟后，林夏等人回来了，面色平淡，眉梢眼角稍带窃喜。

　　看来那个老师并没有发现她们的行径。

　　莫央握紧手里的钢笔，在纸上戳了个洞。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