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作者: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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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为人


      皇帝身边的老内侍虽说某方面低人一等,但在四九皇城里浸染得久了,也自觉是半个王公了。
      对待他们,不光得低声下气地哄着,有时身为臣子,还得提着东西打点着,以免有什么不入流的话传到皇帝的耳中。
      这是李司南在翻看《大齐内侍省编谱》的时候学到的,她对此奇怪得很,但又找不来人询问。
      “内侍都很尊贵吗?”小姑娘拉着秋婆婆问道。
      秋婆婆生在皇城,也长在皇城,勉强可以回答一二:“尊贵倒是算不上,但内侍是官家人身边最亲近的奴婢,要想和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说上话,自然得有内侍领着。”
      李司南不解:“我记得那位高监军也是内侍,他也一样吗?”
      秋婆婆点头:“高监军乃是陛下身边的人,自然是地位最高的内侍。”
      “那他和将军比呢?”李司南口无遮拦地问道。
      “郡主,这可比不得。”秋婆婆低声道,“咱们少将军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和那些低声下气服侍人的内侍比呢?”
      “可……”
      “都是人罢了,没有什么比不得的。”玄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玄冲道长,”秋婆婆恭敬地拱手躬身,“您来了。”
      玄冲站在门口没有动,他回礼道:“贫道想问问郡主,愿不愿意上山走一走?”
      李司南顿时眼睛一亮:“上山?”
      “从太清宫往南还有一座云低峰,郡主若是闲来无事,可以去云低峰上赏赏春光。”玄冲说道。
      不等秋婆婆答应,李司南便连蹦带跳地出了门,转头道:“快叫上惠香姐姐一起。”
      玄冲冲秋婆婆一躬身:“我领着郡主去就好了,不用劳烦两位陪同。”
      李司南听到玄冲这么说,瞬间脚下生根,不愿意走了。
      “郡主,”玄冲笑道,“书可都看了?”
      李司南局促地点了点头。
      “可有不懂的地方?”玄冲又问。
      李司南抿着嘴,不想回答。
      “读遍天下书,行遍天下路,郡主的疑惑,贫道当可解答一二,只是太清宫狭小,远近望不到天,郡主的问题在这里解答不了,不如就去别处解答。”玄冲捋着长须说道。
      李司南仰头望着玄冲,不懂他的话中意。
      “走吧。”玄冲长袖一挥,慢悠悠地向院外走去。
      李司南愣了片刻,待等她反应过来,便立即提起裙摆,追了上去。

      这小银山共有两峰,太清宫道观坐落于前峰雾沉,后峰云低则错落在旁,两峰巍峨,坐落于广宁城南。登上雾沉峰,可以眺望无际草原,登上云低峰,则能看到三大险关。
      前朝匠人将两峰中的天堑修通,两边是深不见底的崖坑,看得人双腿打颤。

      玄冲走得四平八稳,李司南却满头冒汗,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玄冲的袖口,不敢动了。
      “郡主,怎么了?害怕这万丈深渊吗?”玄冲笑着问道。
      李司南口舌发干,看着脚下只觉眼前发晕,她摇了摇头,嘴硬道:“我不害怕。”
      “害怕没什么丢人的,有人怕水,有人怕高,还有人怕鬼,这是人之常情,一个人倘若什么都不怕,那么他大抵称不上是人。”玄冲说道。
      李司南眨了眨眼睛:“万一世上真的有什么都不怕的人呢?”
      玄冲俯下身,认真地注视着小姑娘的双眼:“郡主,没有人会无所畏惧,如果这世上真有人什么都不怕,这并不是说明他无坚不摧,只能说明他有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信仰与信念。否则,在这天高海阔中,你我都是沧海一粟,又为何要装作不害怕的模样呢?”
      李司南偏过头,似是在仔细思考玄冲的话。
      玄冲直起身,向旁错了错:“郡主,既然你害怕,那就走在前面吧,贫道在后面看着您。”
      李司南咬紧了后槽牙,她硬着头皮抬腿,憋着一口气踩上了晃晃荡荡的吊桥。
      “江水同流山同秋,欲望邻湾登此楼。何处不减空悲意,唯有云雾匿思忧。”玄冲念完诗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兀自放声笑了起来。
      不远处的云低峰中顿时沙沙作响,一群林鸟从其中惊动跃出,李司南竖起耳朵,隐约能听见里面的悠扬笛音。
      “什么人?”她回头问向玄冲。
      “无人。”玄冲答道。
      “无人?”李司南迷茫地望着前方。
      “贫道说无人,郡主自觉有人,既然郡主有了自己的想法,为什么又要来相信我呢?”玄冲说道。
      李司南一知半解:“你是这里的主人。”
      “贫道并非主人,山的主人是大地,江河的主人是汪洋,所以,郡主以为,那笛音的主人是谁?”玄冲淡淡一笑。
      李司南快走了几步,想往林间张望,玄冲一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郡主似乎对吹笛子的人很感兴趣。”
      “我倒不感兴趣,我只是不喜欢故弄玄虚罢了。”李司南说道。
      玄冲爽朗地笑了几声:“郡主真是直率。”
      李司南撇了撇嘴:“我向来直率。”
      “可若是真直率,郡主那日就不应当拒绝贫道。”玄冲意味深长道。
      李司南神色微变,她扬着下巴,大声道:“道长那日说的话我没听明白,我只知道,将军待我不错,更何况,我是郡主,他是臣子,又何来道长所说的并非易事?”
      玄冲眉梢一抬:“郡主记错了吧,贫道说的和郡主所想似乎不太一样。”
      “什么?”李司南一滞。
      玄冲看着李司南的神情,晃了晃脑袋,背着手越过她,向林中走去了。
      李司南有些闷火,她忿忿道:“道长,您一会又是讲天下,一会又是吟诗,刚刚还在说笛子的事,这会儿又谈起了先前的话,您叫我出来,难道不是给我解惑的吗?为何我不懂的越来越多了?”
      玄冲停下了脚步,他那双令人看不出思绪的双眼望向了远处,过了不知多久,开口道:“郡主,贫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您解答。”
      李司南蹙起了眉,觉得玄冲大概是没有好意了。
      “郡主,你可知‘忆锦’这个封号有何深意吗?”玄冲问道。
      李司南脑袋一蒙,不知该答什么了。
      梅竹青教了她不少东西,但都只够应付监军,而那皇城中的弯弯绕绕却很少提及。
      “懿安十六年,郡主与肃王妃入宫面圣,陛下见郡主聪慧可爱,特请宰执前来商议册封一事。宰执选了三个封号,分别是‘忆清’、‘忆琅’、‘忆锦’。肃王妃选中了‘忆锦’二字,陛下便赐封号,封郡主为‘忆锦郡主’。其中,‘忆’乃是思念一意,而‘锦’则通荣华富贵,这两个字结合在一起,似乎并不清雅。但王妃却觉得很好,”玄冲说到这,顿了顿,“王妃认为,郡主不必为朝廷纷争忧思,不必为天下黎民劳神,只需一辈子享皇粮,在绫罗绸缎中安稳此生便好,这是平民母亲对女儿的期盼啊。”
      李司南鼻头发酸,她知道,自己就算是哭出了声,也是合乎情理的。但眼前面对玄冲,她硬是咬住了牙,把眼泪忍了回去。
      “可惜,真是可惜啊。”玄冲轻叹一声。
      林间又是一阵笛音飘渺,这时,李司南才想起,先前鹂娘说过,肃王家的那位小表姐似乎是很擅长吹笛子的。

      大概是白天玄冲提到了“真郡主”,这一晚深夜,李司南便梦到了那位“真郡主”。
      褚兰公主远嫁肃王的第七年,小郡主不足六岁时,王妃回上离省亲,那年,阿雅王的小女儿璧心公主也才刚满五岁。
      阿雅王带着自己的妻女,携上离众臣出宫门迎接。璧心被王妃抱在怀里,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迷茫地望着远处。
      肃王的小郡主生得漂亮,和阿雅氏的独女,她的表妹还有几分相似,两人同样有一双淡琥珀色的眼睛,和乌黑的波浪长发。
      褚兰公主说,将来姐妹二人定会是草原上的一对无双花。
      彼时的璧心尚在幼年,初见自己的表姐,总是害羞得往王妃的身后钻,小郡主却落落大方,她拿着一个青绿的小木笛,捧到了璧心面前。
      “这个送给你。”女孩温言细语道。
      璧心不会中原官话,仰着头去看自己的母妃。
      王妃笑了,接过木笛,送到了璧心的手边:“这是额格其给你的礼物。”
      璧心郑重地拿起了木笛,用鞑语回道:“谢谢额格其。”
      小郡主也笑了,露出了一对洁白的小虎牙,她拉过璧心的手,指了指院外:“我们出去转一转,好吗?”
      两个女孩提着裙摆,绕过主殿的高柱,从褚兰公主身边跑开,与院内的宫女们嘻笑打闹。
      阿雅王站在门口,看着她们嘴角噙笑。
      “阿哲,”褚兰公主走到了他的身后,“原将军让我来给你送句口信,问上离一切都好吗?”
      阿雅王右手按住左胸,以鞑克人的礼仪回道:“告诉将军,上离一切都好。将军呢?将军在广宁如何?”
      褚兰公主垂眼,低声道:“广宁还是老样子,将军前些年把自己的儿子送回了京梁,在流民叛乱一事后,也没有再娶。我本想张罗一下这事,但将军并不放在心上,他大概是还念着娘子吧。”
      阿雅王摸了摸下巴上扎手的胡子,叹了口气。
      此时,院中竟传来了几声悠扬的笛音,兄妹二人望去,就见小郡主坐在廊下,用那木笛吹出了几个简单的调子。璧心支着头,趴在一旁,眼中满是羡慕。
      “阿温和你一样,自幼便通晓乐理,很有天赋。”阿雅王说道。
      褚兰公主盈盈一笑:“璧心是我的侄儿,将来大抵也会像我。”
      “像你好,像你好啊。”阿雅王喜悦道。
      兄妹二人没能相处多久,几个鞑克贵族便匆忙请走了他,褚兰公主隐约知道,上离并不太平。

      自前些年商尤扎兰叛乱后,鞑克往北异部突起,前年王室祭司叛逃,战乱不断。阿雅王曾修书送往京梁,请大俞出兵,助他扫平离乱,但几封奏书都石沉大海,没有回信。
      此时,年幼的璧心和小郡主李温自然感受不到草原之外的暗流涌动,两人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仰起头能看到的只有眼下这一片澄澈的天空。除此,其余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这段日子过得飞快,褚兰公主离开那天,璧心眼巴巴地望着小郡主坐上马车,她趴在王妃的肩膀上,忍不住小声啜泣。
      褚兰公主摸了摸璧心的小脸,拉住自己出嫁前的贴身侍女嘱咐道:“阿鹂,一定要照顾好王妃和小公主。”
      说完,她的脸上扬起了明媚的笑,向站在宫城上的阿雅王挥了挥手,随后又望了乌赤金一眼。褚兰公主抚上胸口,那意思是,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车队缓缓离开,璧心被风眯了眼,她忍住了抽噎,暗暗想道,很快便会再见的。

      夜阑一梦,李司南濡湿了枕巾,她长舒一口气,翻身平躺,沉默地看着床帘。
      五岁时的记忆对于其他孩童来说,总是过于模糊,可这段与小郡主相处的时光,璧心总是记得格外清晰。
      那个木笛呢?李司南努力回忆起来,是在乌赤金攻破宫门时,掉落在了后殿外的花坛里,还是和自己一样,坠入了断石崖?
      就像是归路不明的李温小郡主一样,那个漂亮的木笛也消失在了未知的角落。李司南揪着被褥,缓缓平息了翻涌的内心。
      此时,屋外突然传来扑棱一声,李司南一惊,来不及穿起鞋袜,便跳到窗下。
      她轻轻推开低窗,就见院内的树上站着一只苍鹰,曜石般冰冷的鹰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李司南脊背发凉,她颤声问道:“你是来监视我的吗?”
      苍鹰一动不动地在枝头静立半晌,随后,双翅一扬,又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李司南顿时觉得双腿发软,她贴着墙根滑坐到地上,刚刚冒出的那茬冷汗还没褪下。
      玄冲说得真对,在原奉手下生存并非易事,李司南想道。
      可再难又能怎样?无论是璧心,还是鹊官儿,亦或是李司南,眼下也只有这么一个去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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