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崖

　　顾陌天亮才刚刚入睡，睡得很浅。早上，叫醒顾陌的是小吴。
　　他若无其事地问小吴，林芬去哪里了。小吴说，林哥病了，昨晚坐红眼航班回的公司。
　　“病了？”顾陌把漱口水喷了满地，“病了还有力气，大晚上飞回公司？先病的，还是先飞的？”
　　小吴约莫知道昨夜的种种，支支吾吾起来。顾陌正努力地擦地上的漱口水，擦完发现错拿了毛巾，又泄气地将毛巾放在水池中搓洗起来……真是个糟糕的早上！林芬的气性竟会这样大！
　　洗漱完毕，顾陌忽然意识到刚才的失态，他客气地谢过小吴。

　　直播下午一点就要开始，是一个电台的专访。这年头，连电台专访都要同步线上直播，顾陌忽然心里一阵烦躁——他没有想到林芬的气性这样大，竟留他“一人”下来录节目。其实，小吴和大文也很得力，然而林芬不在……除了林芬不在，她也不在了，也许她早就不在了。顾陌脑袋里乱糟糟的。
　　晨报、对接、妆发，紧锣密鼓，赶趟儿似的，终于按时赶到了电台演播室。和所有的人寒暄，尽管都不认识。不论内心多么慌乱，工作中，他永远是那个周到、热情的顾陌。

　　“提起您最近的热播剧《如崖》，就不得不提起您在戏中的搭档——程锦州。能简单说一说，您对程老师剧里、剧外的评价吗？”
　　顾陌知道，这是一道任何场合、任何节目都会被问到的必答题，恐怕这辈子，他还会被问千万次。即使如此，每一次回答，他依旧殚精竭虑。
　　稍稍调整，顾陌微笑地看向镜头，娓娓道来：“在《如崖》里程老师饰演的田穆青是吴楚天的好兄弟、好战友。在那个艰难的时代中，为了理想信念，他们互相掩护，相互扶持。我们的剧，马上要大结局了，我就不过多剧透了，相信大家看完剧都会被吴、田二人超越生死的兄弟情所感动。在剧外，我和程老师当然关系也不错。拍摄期间，程老师帮了我很多，他是最好的对手。这部剧能获得大家那么多喜爱，我和程老师都感到很荣幸。”
　　“我们知道，最近您的工作重心似乎更多的在商务方面，接下去有没有新剧进组的考虑？”这位主持人显然有备而来，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
　　礼貌又简短，顾陌回应：“有这个打算，到时候会和大家分享。”主持人还想追问，却被镜头外一个眼神制止。
　　是的，过不了几天，顾陌又要进组了。然而，旁人怎么能想到新晋流量如他，这次进组竟会如此艰难。顾陌一直明白，持续有热剧傍身才是被大众关注的根本。今次的剧本，他斟酌了很久。前些日子，顾陌接受采访的时候，曾信誓旦旦向业内喊话，下一部新剧最看重的是剧本的质量，番位、戏份、价位都是可以商量的，只要有适合自己的角色，他都愿意接受。然而现实并不如预期，像顾陌这种非科班出身的演员，想要靠一部剧的热度就打破影视行业鄙视链实属不易。平台和工作室先后给顾陌争取过几次大热剧的男二角色，对方导演看完履历，连试戏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兜兜转转，顾陌走红后的第一部新剧还是一部网剧，一部投资相对《如崖》要大一些的平台定制剧。他心有不甘，心想，有些事还是得徐徐图之。
　　“大家关注到您昨天在自己的微博上发布了一份声明，能就此谈谈您的看法吗？”主持人显然没有想善罢甘休。顾陌望了一眼主持人，又慢慢将目光转向镜头，努力克制，保持目光柔和，然后他又垂下眼睑，似乎这个问题他并不准备作答。
　　长达半分钟的停顿——对于直播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停顿。镜头外，小吴一再示意主持人跳过这个问题继续问下一个。然而，经过前一次的交锋，主持人显然不再愿意轻易放过顾陌。
　　顾陌咳嗽了一声，管理了一下表情，平静地微笑：“没有过多的看法，就是字面的意思。主要是想给关心我的媒体和粉丝们一个交代。”
　　真是言不由衷啊，他想。他很想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她一个交代。而他甚至不敢想起她的名字，他不配。
　　“所以说，您现在单身？”主持人步步紧逼。
　　“是的。单身。我现在，单身。”顾陌用很肯定地语气说。
　　一个多小时的采访终于结束了，顾陌向演播室里的每一位一一点头致意，又到后台签了数十个电台指定的专属To签，终于得以从那里脱身。顾陌坐上车，深吸一口气，好像即将窒息的鱼儿重回到了水中。

　　林芬不在，团队的宣传也没有给顾陌反馈过什么新情况。顾陌只好趁间歇刷刷各大平台和自己相关的内容。他本以为，各路人马、特别是粉丝会特别关注昨天的声明，也许是他们心里早就认定他的单身是理所当然。昨夜声明发布后，确实引起了一波讨论的高潮，然而隔了一夜，昨夜的浪潮过去之后，似乎连余波都没有了……没有人关心他付出了什么——人们当然不知道，他为了这个声明失去了什么。物欲横流的现实里，真情总是不堪一击，他企图不废“一兵一卒”一举两得，怎么可能——“世间哪得双全法”。顾陌试图宽慰自己，他在理智上已经全然接受“曲终人散”，在情感上却依旧一遍遍审判自己，乃至无法释怀。
　　走红之后，“黑热搜”一天多过一天。如果哪天没有刷到，顾陌反而会觉得事出反常。对于“黑热搜”他早已麻木，他讨厌的是被“黑热搜”支配。
　　今天直播结束不久，“顾陌沉默”、“顾陌黑脸”的新词条互动量直线飙升。顾陌的粉丝卖力地在词条下安利表现顾陌一贯以来“好脾气”的各种视频。顾陌从前营业时一向以表情管理优秀著称，刚才直播时三十秒的停顿以及在那中间一个瞬间的表情失控才让人反复品味。那些“文采飞扬”的解读文字，让顾陌“大跌眼镜”——为什么没有人关注到问题本身，没有人去解读那个声明本身？所有人都热衷于发散思维，更热衷于将他的所有情绪与程锦州联系到一块儿——这本是他所求的，但他更希望他们的关系是若即若离，随拆即散的。顾陌尊重程锦州，不论从哪个角度而言，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合作对手，他内心深处希望哪一天他们也许会成为更好的朋友。但在《如崖》这部剧的营业上，这只是一种达成一致的合作关系，所求不同不影响这种合作。人们喜欢在猜测中获得乐趣，他可以若有若无地施舍一点，譬如上一次的“爱罗斯”戒指，他的本意并非想要人们认为他和程锦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只是一时冲动恋爱上脑。可非要有人这样揣测，他也便欣然接受这份热度。但他拒绝被深度捆绑，谁都不想永远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下，他顾陌不愿意，程锦州一定也不愿意。
　　顾陌翻着翻着，恍然间清醒不少——人们总爱从一个视角，来揣测真相，而这些自以为是的“洞悉世事”，多么滑稽。他已经失去了一些，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顾陌，刚才联系林芬，他说你快进组了，空了几天行程。后天碰个头吧，请你吃饭。”是程锦州。顾陌不由苦笑，自己联系不到林芬，程锦州却可以……程锦州总是能样样都轻而易举胜过他顾陌。
　　程锦州的这个邀请，在口气上便让人无法拒绝。他之前也一直很想同程锦州聊聊娟子，而今终于有了机会……也许不必多此一举了。
　　“程老师，地方你定吧。”

　　原本特意空出来的几天，他想再好好看看剧本，另外还有几个拿着经纪约、影视约的公司来接洽他，他得亲自去谈，可是如今林芬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只能找个理由拖延着，顺便闲散两天吧。顾陌给小吴布置了任务，喊他飞一趟回公司，务必把林芬哄也好，骗也好…——只要他回来了，一切就好说——给个台阶，他会回来的，这点顾陌还是有把握的。
　　顾陌和程锦州约在了港城附近的一个三线城市见面，私人行程，只身前往，又凭着这几个月“猫鼠游戏”的经验，他俩在一个相熟朋友的私人会所里终于碰头了。
　　从去年认识到剧的尾声，顾陌和程锦州相处的日子比他与之前任何一个合作对手都来得长，他入行以来一直拍网剧、小言，剧组节奏一直是“短频快”。从前的那些剧组同事们总是刚刚熟识便又匆匆别过，顾陌待人客气但从未努力去和任何对手经营什么剧组情谊，时间不允许，他的咖位也不允许。一般来说，上一部剧的营业期，通常是他已身处另一个剧组。身、脑分裂通过网络互动营业，天天按照播剧台本“空对空”连线比“逢场作戏”来得更得不真切。
　　《如崖》则不同，投资不大，但剧情相对复杂。拍摄期间摸爬滚打的戏太多了，没有互相信任，互相保护，有些镜头根本没办法拍下来。他和程锦州的对手戏多到，他日日夜夜都在背台词，记走位。程锦州在剧组愿意迁就他，他一直心存感激。他没有分辨，这种感激是来自顾陌本人，还是“吴楚天”对“田穆青”。顾陌一直不明白程锦州为什么那么愿意帮他，是因为他入戏过深，直接代入了“田穆青”对“吴楚天”的兄长之情？杀青那天，有一个瞬间，他甚至真的觉得在“田穆青”和“吴楚天”在他和程锦州的身体里存在过，他俩真的一起携手扶持在那个年代里活过前一世。
　　后来，顾陌像以前一样很快去进新的组了。他没有预料到《如崖》的营业期会那么长，面对面综艺、访谈、商务全方位的营业对他和他的团队更是第一次。几个月来，泥沙俱下，毁誉扑面而来，不容躲避……他的贪心、欲望、挣扎乃至心机，程锦州是最能共情的。
　　说来可笑，被网络上引为知己甚至情侣、爱人的两人，他们从来没有私底下一对一见过面。
　　“要是有人拍到我们碰面，你说热搜会爆多久？”程锦州边说边拍拍顾陌，力道之大，他有些吃不消。
　　顾陌本有一肚子话，见了面又一时语塞，他是带着很多情绪和任务来的，他想和程锦州聊聊接下去大结局如何营业，想问问他接下去的商务，以及两个工作室在大结局后的合作和逐步解绑。要不要聊聊感情……他很想了解，程锦州是怎么兼顾的，可既然已经这步田地，还有提起的必要吗？
　　“那个声明怎么回事？”话说到这儿——顾陌没有想到，程锦州大概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本人唯一一个还关心这份声明背后故事，并且想宽慰他的人吧。千里迢迢，他竟是来问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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