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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生柔情
阎罗殿外飘起了凉雨。傅云疏支起一把桐油伞,对谢必安招了招手:“过来。”
谢必安快步过去,欲接下伞柄:“尊上,还是我来吧,这等小事不劳烦您老人家动手。”
“老人家?”傅云疏握住了他的手腕。
谢必安心头一跳,这世上哪有人喜欢被说老,赶忙捂着嘴道:“不是,我是说您德高望重,一骑绝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紧张就胡乱蹦词,简直不如不说,越说越拐。正在懊悔,傅云疏果然批判道:“你这油嘴滑舌的腔调跟谁学的?”
“自学…成才。”
傅云疏没有放开他,还是牵着他的手慢慢走着。雨越下越大,顺着伞檐淅淅沥沥滴落。伞下,谢必安却只听到傅云疏浅淡的呼吸声。
想了想,他决定开口:“尊上。”
“嗯。”
“能、能放手吗?”
“不能。”傅云疏回头看他,“怎么,不喜欢?”
“不、是……”谢必安思绪混乱,“算了,我也不是想说这个来着,我想说…咳……”
一阵风裹着雨丝飘进了嘴里,他呛了一口结实的。傅云疏在他背上点了一指,呛风的感觉立刻消退下去:“说个话都能呛,有什么事待会再说罢。”
谢必安强行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忘尘山在冥府边缘,是鬼界最高峰,站于峰巅可望全景。山上栽满血枫,在没有四季之分的冥府里,终年红透。
大雨中,山上青雾笼罩,漫山泥泞。谢必安道:“这山上总有孤魂野鬼,喜好挂在树上吓人,尊上别中了圈套。”
“我瞧着倒是你更容易中圈套。”傅云疏道,“抓紧我,别松开。”
谢必安还未反应过来,脚下一空,平地飞起。他下意识抓紧了身边的人,把傅云疏的整条胳膊都抱进了怀里。
傅云疏带着他直接飞上了山顶,走进一盏可躲雨的凉亭,甩下伞上的水珠,搁在一旁。
凉亭外,便是烟雨蒙蒙的冥府全景。
冥府的景致并不算好,除了一条不见尽头的忘川,两岸夹杂的青柳红樱外便没什么值得一观的,尤其在阴雨绵绵之日,整个冥府都笼罩在青白蒸腾的水雾里,便更难看见什么景。傅云疏偏生挑个这样的日子来观景,活得长久的老神仙,果真都有点独特的癖好。
“要听琴么?”傅云疏看着他。
“什么?”谢必安四下瞧了瞧,除了一盏石桌外并无他物,“听什么琴?”
傅云疏衣袖轻挥,一架黑玉缀流苏的七弦琴出现在了石桌上。勾动琴弦,荡出一声古远的沉音。
“雨中奏琴,定别有一番韵味。”谢必安立刻拍起马屁,“我听说尊上的丹青一绝,琴艺更是空前绝后。尊上才艺双馨,小的佩服!”
傅云疏坐在琴旁,自不受这类虚言:“你要是活上千年,也什么都会。”
“那我争取多活两年。”谢必安讪笑着坐在了他对面。傅云疏小弹了半阙《怀夕》,缠绵悱恻。七弦琴声音本就低沉,再遇哀曲,更是如泣如诉。谢必安不知怎的,隐有心悸。
崔珏说这首曲子是云疏仙尊为其亡故的心上人所谱,承载着千年的眷恋与牵挂。谢必安觉得,能被傅云疏所写入琴音的人,必定十分幸运。
“说吧,想问什么。”傅云疏轻拨着弦,却没看他。
谢必安缓了缓神,决定先不要那般开门见山,委婉些套套近乎,再提范少玄的事比较好:“尊上,魔尊他是你的朋友吗?“
“嗯。”
“很好的朋友?”
“曾经是。”
“那尊上一直所受的神谴,可是因为他?”
“不是。”
谢必安有些意外:“那是怎么回事,神莫非有虐人玩的癖好?”
傅云疏没有立刻回答,望着琴弦,良久才摇了摇头。
他回避此事已不是第一次,谢必安便另问道:“那杜若,她到底是魔是鬼?”
“从前是魔,现在是鬼。”
“尊上把她藏在鬼界,是在履行对魔尊的诺言吧,君子重诺,一字千金,小的敬佩。”
“倒也不全是如此。我曾将她留在长生天,奈何她太不受教,背叛于我,惹出许多乱子。从那往后看见她就烦,干脆扔给阎罗看护,眼不见为净。”
“背叛?她做什么了?”
傅云疏默不作声,抚摸了下琴弦。
谢必安立刻转移话题:“尊上爱恨分明,好的很!”
“用不着溜须拍马,”傅云疏又勾出一道琴音,“太生硬反倒听了尴尬。”
谢必安陪笑两声,冷汗又流下来。要按这个势头聊下去,他估摸着又要结巴。
“拐弯抹角的做什么,有话直说,在我面前不需要这般拘束。”傅云疏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又补充了一句,“骑我也骑了许多回,我的人身不至于比龙身还吓人罢。”
谢必安心道分明是他这种让人聊不下去的说话方式更吓人:“好、好吧,我、我的确是有件事想求你。”
娘了个腿的,又结巴了。
“说。”
“那天在碧落星海里,少玄是为了我才出手打了那位仙君,可如今却在地狱里受罚,这实在是…不太公正。”
傅云疏淡淡道:“没有规矩,何成方圆。”
“这规矩就不太合理。”谢必安鼓起劲把心里藏了许久的不满说了出来。
“对于鬼界来说,的确不合理。”
“那……”
“但在仙族眼里,这律例已是无比宽松。若再网开一面,也难以服众。”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谢必安盯着他的侧颜看了许久:“那在你眼中呢?”
傅云疏顿了顿,转头看来。这次谢必安没有再回避他的眼神,与他的目光对撞在了一起:“莫非在尊上眼中,也觉得鬼族因为重离的罪过,合该低人一等?”
“君为舟,民为水。逆水行舟,必有沉船之险。”
傅云疏没有正面回答,但话中之义一目了然。他的声音很平静,但不知是不是淫雨霏霏,谢必安感到了逼透薄衾的冷意。
之前听了范少玄的话,他本还抱着些侥幸心理。但在傅云疏说出这么不近鬼情的话后,他开始觉得范少玄说的话条条都是玉臬。
傅云疏可以有很多身份,也可以和认识的小鬼手拉手,让小鬼骑在身上满天飞,但他首先是仙界的首尊。
谢必安莫名有些生气,但仍压着脾气站起来躬身道:“我自知人微言轻,说话当放屁,劝您更改律例更是痴人说梦。但尊上可否网开一面,放过少玄。一句话的事,应当是能做到的吧。”
“我若不曾网开一面,你现在应该被铁条串起来挂在树上。”傅云疏拨出一串凌乱的琴音,“而不是在我这里耍脾气。”
谢必安无言以对,沉默了许久:“是,尊上说的是。既然无法更改,我先走一步,少玄还在等着我。”
“我送你。”
“不。”谢必安脱口拒绝,又觉太不礼貌,“岂敢劳动尊上,小的自己走就是。”
傅云疏眉宇轻蹙:“你就这么担心他?”
“他是为了我才入地狱的,我怎么过意的去。”
傅云疏走到他身边,扣住了他的手腕。谢必安看着他慢慢压近,倒退几步靠在了亭柱上:“你、你干什么?”
“只是因为过意不去?就没有别的原因?”
谢必安脸颊一阵发热,装傻充愣道:“还能有什么?”
“没有么,只怕他不是这样想的。”傅云疏轻笑,放开他,坐回琴边,慢慢弹出了《怀夕》的下半阙,“你去吧,把伞也拿走。”
“多谢…尊上。”谢必安觉得自已应该甚是有骨气地冲进雨里,头也不回地跑向十八层地狱。但他又忍不住看向傅云疏,他浸在琴音之中,雪纱之下看不清面容,但却能让人感受到他身边,淡淡的孤寂。
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他倒也不是不清楚。
谢必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走了傅云疏的伞。
待谢必安的身影消失在了忘尘山巅,傅云疏皱眉垂下了头。他摸了摸后颈,收回的掌心里一片血红。
“听墙角的那个,听够了没。”他向亭外说了一句话。
“尊上。”阎王不知何时出现在亭外,没有撑伞,而是在脑壳上罩了一个冰罩,“你到底是在干什么?”
傅云疏把血迹擦干:“怎么?”
“这墙角听得我着急。”阎王道,“喜欢他直说不好吗,什么都不解释反倒让他那个认死理的脑壳误会你。你何必跟他说那些难听的大实话,哄一哄不就成了。”
“他胆子小,直说定会吓着他。要本座哄他,那跟骗他有什么区别。”傅云疏道,“你这几千年的孤家寡人,倒是给本座讲起经了。”
“我单着是不想找,不是找不到。”阎王小声道,“要不是看你几百年了还不开窍,我才懒得管。”
“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傅云疏皱眉。
阎王摇头如拨浪鼓:“尊上,我是好心提醒。不想吓着他,至少培养培养好感。”
傅云疏撑着额头思索片刻:“容我想想。”
阎王感叹道:“谁能想到活了一万多年的老家伙,于风月之事上还不如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也没有,啧……”
傅云疏指了指亭外:“给本座滚出去。”
“这就滚。”阎王转身欲走。
“回来。”傅云疏头疼不已,“有空帮本座问问他都喜欢什么,先前送他吃的,给他灵兽逗,他似乎都不大喜欢。”
“我又不是月老……”阎王不满,瞥到傅云疏钉子般的目光后,立刻改口,“行行行,我去还不成么。”
“快点。”
“是是是。”阎王顶着冰罩很快消失在了雨里。
谢必安看了看时辰,不知不觉就跟傅云疏待了许久。从忘尘山狭小的山路上走着,到处是零落的骷髅骨头,和被雨水搅和得一塌糊涂的血泥。
山上的野鬼虽说总以吓人为乐,见了阴官却还是要命,会上前点头哈腰套近乎,只是业务不熟,经常性太过激动而把脑袋抖掉。
谢必安目不斜视走下山路,却没想到逃过了那些鬼的示好,却险些被从天而降的一条大蛇给吓得栽过去。
一条,翠绿的,比蟒还要粗的竹叶青。
谢必安想起他是谁,拔腿就跑,奈何却跑不过修炼成精了的蛇,被青竹拦腰缠住,蛇头化作人头停在他眼前:“谢无常,又见面了。”
“你给本官下来!”谢必安扯着他的蛇躯,“你是不是有病,有病吃药,本官不会治病。”
青竹从他身上下来,化作人形。谢必安推开他欲走,却被他伸手拦住:“等等。”
“这位爷,你饶了我行么。”
“不行。”青竹向他吹了口烟气,“若不是为了你,我才不愿待在这血呼啦的地方。我在酆都买了栋宅子,要不要去坐坐?”
谢必安一个头两个大:“我求你留下了么,你这么阔绰哪里去不得。妖神境那么大,你回那里去正好。”
“妖神境都是一群连人形都化不好的妖怪,我才不去。”青竹往山顶瞟了一眼,“我说你为何对我如此冷漠,原来是跟旁人打情骂俏去了。你知道那人是谁么?”
青竹应当是看到了傅云疏,谢必安道:“关你何事,莫要挡路,我还有事要做。”
“你不会不知他是仙界的首尊吧?”
“你认得他?”谢必安惊奇,青竹怎么瞧也不像是能见到傅云疏的规格。
“嗯,一个六亲不认,薄情寡义的家伙。”
谢必安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兀自走下了山去。
“谢无常,”青竹没有拦他,“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傅云疏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待在他身边一定会受伤。”
谢必安听到了,但并没停下脚步。
范少玄的刑期还有七天,谢必安除了勾魂,几乎在他最厌恶的十八层地狱安了家。范少玄被串在树上动不得,他就只能坐在旁边,一坐就坐了七个日夜。
谢必安也不曾想到自己会有如此毅力。刑期结束时,范少玄脖颈处的伤口已经结痂,与铁条粘连生长在了一起。罗刹把铁柳拔出来时,谢必安能听到皮肉撕裂的声音。范少玄闷哼一声,身体没了支撑,向前倒去。
“少玄!”谢必安扶起他,“你怎么样,难不难受?”
范少玄几乎说不出话,一旁的罗刹道:“范大人这样走不了,谢大人你不如扛他回去。”
“搭把手。”谢必安立刻弓起背,把范少玄背了起来,走出了铁树地狱。
冥府的风吹散了地狱里飘散出来的血腥腐臭,范少玄环着他的脖子,轻声道:“重不重?”
谢必安道:“不重。”
在忘川旁登船时,平时到处都是的兰舟今日左等右等不来。范少玄虽说不重,但背久了胳膊酸得没了知觉。
想调整下姿势,范少玄在他耳边道:“那边有棵树,先放我下来歇会。”
谢必安想了想,将他轻轻放在树下。他脊背有伤不能倚靠,谢必安便拖住了他的后脑勺,让他得以坐着休息。
两人靠得极近,范少玄清浅的呼吸萦绕耳畔,谢必安又有些窘迫。他早已察觉到自己总是脸红心跳的这个症状,暗自深呼吸了许久,都没能把心中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给平复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必安。”范少玄忽然唤道。
“嗯?”谢必安抬起头,和他目光对在一处。范少玄如墨般的眸子里有些许疲惫,但依旧深邃有神。
即使是受伤颇重,范少玄依旧不减风华。尤其是在这没几个正常面孔的鬼界,他好看得甚至有些令人心颤。
“这几日,多谢相陪。”
“应当是我谢你,要不是你……”话没说完,哽在了喉咙里。
范少玄拉着他的衣襟,仰头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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