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热爱这世界

　　玄关内度过了十几分钟的安静。

　　小姑娘不想开口，可他不能就此罢休。

　　谢傅然携起何汀手腕，来到沙发边让她坐下。

　　他指尖微暖，力度很轻，待何汀坐稳后随即松开，像一片飘过的羽毛，无声而细腻地拂过肌肤。

　　谢傅然半蹲在她身前，双目与她平视：“何汀，不要把事情全都藏在心里。”

　　他话语柔和，诱惑着她：“跟我说一说，我们一起承担，好不好？”

　　何汀轻咬下唇，圆润浓黑的眼眸里有委屈和挣扎，过了很久才说：“好。”

　　这件事情，何汀没有与任何人讲过，包括朱萸。

　　它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何汀曾一度刻意忘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只保留了事情发生的后果。

　　而那个后果，就是她开始一意孤行地穿着宽大肥硕的衣服。

　　事情发生在初二。

　　时值初夏，日渐炎热。

　　她穿了件鹅黄色束腰长裙，是朱萸上个星期买来的，还给她搭了双同色系的小皮鞋。

　　那时朱萸很喜欢打扮她。

　　小女孩个子不高，长得偏瘦，但被束腰长裙这么一裹，身条立刻看起来聘婷许多。

　　课间，平日里并不相熟的程子杰来到她身边，趁所有人没注意，在她腰间摸了一把。

　　小女孩尚未建立起清醒的自我保护意识，在短暂的震惊与忐忑之后，没有把班级同学一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当作骚扰。

　　可不想程子杰回到座位，不知与同桌聊了什么，突然大肆宣扬地嚷了一句。

　　“女生就应该像何汀一样，腰细那才叫女人！”

　　几乎是在听到的瞬间，何汀感受到无数只眼睛看向自己。

　　有人说他有病，程子杰满不在意，口中振振有词。

　　“楚王好细腰，我追随古人脚步有什么不对。”

　　对于当时才十来岁的小姑娘来说，这种夸奖等同于捧杀。同学们落在她身上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只能带给她羞畏与不堪。

　　她煎熬着，度秒如年般等到了中午，回到家毫不犹豫地换下束腰长裙，好似脱掉了沾满污秽的皮。

　　朱萸问她为什么要订大一个码的衣服，何汀努力让表情显得自然，说我喜欢校服宽松一点，这样冬天可以多塞几件衣服。

　　因为她怕冷，妈妈知道。

　　女儿从不与自己撒谎，所以得到了较为合理的答案，朱萸也没有往别处想。

　　何汀渐渐养成了习惯，面对琳琅满目的衣服时，她总会下意识遵从内心的禁锢——要穿宽松到能遮住那些视线的衣服。

　　即使有人说她穿得像只套在麻袋里的兔子，她也浑然不觉自己的选择有什么不对，以至于大家都以为她穿衣喜欢宽绰风格，久而久之便不觉得有疑了。

　　而程子杰的再次出现，让何汀重新回忆起了那天的经历。

　　原来她没有忘记。

　　它如一道不易察觉的暗刺，深扎在她的心里。风平浪静时它偃旗息鼓按兵不动，可一旦被人触发，它就会像突如其来的飓风，掀起阵阵巨浪，扰乱她心神的宁静。

　　是以她不想跟程子杰有任何接触和交流，再三躲避和退让。

　　他说他不是故意砸到自己，她立刻回复不追究；他不怀好意送自己礼物，她连碰都不愿碰。

　　不想她把拒绝表达得那么明显，程子杰还是不肯罢休，甚至偷偷跟踪自己。

　　“所以我要学拳击，下次再遇见他……”何汀拳头攥紧，气愤地咬牙。

　　“再遇见他，就上去给他一拳？”谢傅然眉宇温浅。

　　“对。”何汀眨了眨眼，左右思索了几秒，“但是他还手我打不过，还要麻烦谢同学你拦一下。”

　　“我拦他，你做什么？”他笑着望她。

　　何汀递了个不满意的眼神，尾音上扬，理所应当道：“我跑呀。”

　　谢傅然轻笑，知道她在有意调节方才沉闷的气氛，极其配合地说：“好，有求必应。”

　　何汀嘴角上扬，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把心里埋藏的事情说出来后，她才发现，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用高乐的话来说，只要能说出来的，就都不是事儿了。

　　隔了一天，何娇娇从教室外跑回来，欣喜道：“程子杰昨晚上回家叫人打了！”

　　何汀从试卷中抬起头，第一反应是先朝谢傅然看过去。

　　谢傅然抿唇，模样似笑非笑，压低了声调说：“昨天一直跟你在一起，难道我会分身？”

　　“据说对方把他打得浑身是伤，但好像手下留情了，除了两只手严重脱臼以外，骨头没怎么伤着。”何娇娇说到打架兴奋不已，“问他被什么人打的，他支支吾吾不肯说，气得他妈又给了他两脚哈哈哈哈哈哈——”

　　又过了几天，程子杰退学的消息传来。

　　有人传他原本想转学到另一所高中，但学校不收。任凭程子杰父母怎么托关系求人，校方都坚持一个说法：品格不符合本校校风。

　　何娇娇支着脑袋，唏嘘道：“我手下的兄弟说，是有人拿到了他玩弄女生花心好色的证据。他父母去哪家，人家就把证据发给哪家，最后各个学校都知道他是什么货色，没一家敢要。”

　　这时走廊外响起一阵骚动。

　　不一会儿有同学进来，找到谢傅然桌边：“大神，有人找你。”

　　“什么人？”

　　“是个叫什么杰的妈妈。”那同学回忆起了什么，脸色不太好看，善意提醒他，“脾气不怎么好。”

　　妇女之友高乐站起身，义不容辞道：“大神，我跟你去。”

　　办公室里，程子杰的妈妈李秀站在中间，身后跟着被包成半个粽子的程子杰，两边是尹班和程子杰班主任崔班。

　　“尹老师崔老师，我今天来就是要跟他当场对峙！顺便让你们给评评理！”

　　尹班脸上挂着微笑，进退有度道：“行，您有什么要求我们尽力配合，了解了情况后事情该怎么解决怎么解决。”

　　“来了。”崔班见谢傅然推门而入，举手招呼他。

　　“老师。”谢傅然神色淡然，一一向尹班崔班问候。

　　“谢傅然？你就叫谢傅然是吧。”李秀用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他。

　　她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比谢傅然矮了半个多头，穿着洁整却带了一丝刻板，稀疏的头发扎在脑后，以面相来看脾气确实不怎么好。

　　谢傅然平和道：“是我。”

　　“好！我要找的就是你。”李秀满腔自信，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

　　程子杰头上包着纱布，只能从露出的两只眼窝依稀认出是他。

　　他小心翼翼地去凑到李秀耳边，畏葸怯懦道：“算了妈，咱们回去吧。”

　　看他这般唯唯诺诺的样子，高乐一时间还真没把他和之前认识的那个人想到一处。

　　李秀毫不理会，不耐烦地将他甩开。

　　她掏出手机，找到监控录像给众人看。

　　画面中首先显现的是程子杰走在路上的背影，忽然一个人从他身后出现，快得只在屏幕上留下了一个虚幻的影子。

　　紧接着，程子杰就被他拉进了巷子里，许久都未走出来。

　　高乐看完有点惊讶，因为只是短短一秒，他也把谢傅然认出来了。

　　他震惊的是，谢傅然动作竟然如此之快。

　　李秀返回去，暂停到谢傅然出现的进度条，气焰嚣张地杵到他面前。

　　“你就说这是不是你吧！不要狡辩，我已经都查过其他路口的监控了，知道你那天穿的什么衣服！”

　　两个老师惊愕的视线落在谢傅然身上，而后者面色并无半点慌张，冷静回应：“是我。”

　　李秀露出本该如此的笑容：“崔老师和尹老师，你们都听见了吧。他承认了，我儿子就是被他打成这样的！”

　　程子杰满脸急迫，用打着石膏的手碰了碰李秀说：“妈咱别闹了，快走吧……”

　　他像能看见幽灵似的，身体蜷缩十分戒备，紧张兮兮地东西张望。

　　李秀看他这副埋汰模样，简直恨铁不成钢。

　　“你给我闭嘴！我今天一定得要个说法，不然我跟你爸以后出去还怎么见人？！”

　　她倒要看看，打他的人到底什么背景，能把平时好好的儿子吓成这样。

　　程子杰被骂得瘪了气儿，犹如一只丧家之犬，不敢再出声了。

　　高乐在这时候听出了门道，持理力争道：“这位大妈，你儿子是11月21号被打的，这是11月20号的监控视频。日期都对不上，你还想拿来讹人？”

　　李秀当然知道，但她根本找不出21号跟儿子被打有关的监控，如今只能抓着这条视频不放。

　　她拔高了嗓门说：“谁想着讹人呢！我儿子前一天被他拖进小巷子，回家晚了整整半小时，第二天回来就变成这样了，你敢说这事跟他没关系？”

　　高乐冷笑。程子杰天天在外面勾搭妹子，估计晚回家两三个小时都不是稀罕事，他妈还有脸在这儿说……

　　“口说无凭，你拿不出直接证据，有什么理由找过来？”

　　李秀被堵得一滞，此时反过了味。

　　她眼睛不像是在看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而是欲除之而后快的敌人，厉声质问：“这么熟悉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是不是跟这个谢傅然一伙的？还是说其实你才是把我儿子打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卧槽！

　　高乐被气得够呛。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尹班和崔班见场面愈发混乱，赶忙规劝李秀：“程子杰妈妈，您先别急，冷静冷静，这件事咱们慢慢了解。”

　　李秀两只鼻子喘着粗气，依旧十分恼火的样子。

　　方才一直沉默的谢傅然开口：“伯母，您说了这么多，怎么不问问您儿子他那天为什么放学不回家，而是去了沿河南路？我又为什么会把他拽进巷子里去？”

　　李秀嘴角撇了撇，压下涌上来的心虚，眉毛扬得格外高：“什么原因不重要，关键是你把他凑成这样的现实！”

　　得！这大妈蛮横不讲理，今天非要给人往头上扣屎盆子。

　　高乐顿觉无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虽然装作事不关己，但其暗地里默默听着，此刻也不免觉得这位学生家长没理硬取闹。

　　尹班察觉事情有异，站出来替自己的学生寻公道：“程妈妈，孩子伤成这样，您的心情我们理解。但我们做老师的讲究公平，讲究对学生的一视同仁。您的证据和想法我们都看了听了，那我们也得听听人家其他孩子想说什么吧？”

　　尹班一番话说得有进有退，李秀也不得不落了个台阶。

　　“那你说吧。”

　　她说得不情不愿，仿佛自己努力给了面子。

　　谢傅然弯唇浅笑，表现得体大方：“您信不过我，不如就让您儿子来说吧。”

　　李秀当然知道程子杰会说什么。

　　她来之前都已经从自家儿子嘴里问过了，所以才会截去监控前面一段，只拿后面的视频来闹事。

　　“行！子杰你来说。”

　　她跟儿子交代过，倘若说到这件事，他就一口咬定自己当时是被谢傅然约去的，然后莫名其妙被他拖进了巷子里。

　　众人纷纷看向默如失声的程子杰，静静等着他张嘴。

　　程子杰此刻内心分外焦灼，手心止不住地发汗，几乎将纱布湿了个遍。

　　一边是李秀先前刻意的叮嘱，一边是周遭若有若无的监视……

　　他磕磕巴巴道：“我那天去沿河南路是……想跟何汀说几句话，然后就被谢傅然……”

　　“卧槽！”李进此时大叫一声，上前两步便要去揪他衣领。

　　老师们不知道程子杰什么德行，但他可一清二楚。

　　“程子杰！你他妈跟踪何汀！你想干什么？！”

　　“李进！”尹班不想再让他一个学生陷入这场闹剧，赶紧拦住了他。

　　不料他刚把李进推回去，身后程子杰妈妈又冲了上来：“你想干什么？你还想再动手打人？！”

　　李进觉得可笑：“你儿子什么德行你心里最清楚，他难得不活该被揍？！”

　　尹班一个人挡不住，崔班也出手去拦。

　　场面霎时间混乱不堪，宛若上午九点的菜市场。

　　三分钟后，何汀也被叫进了办公室，身后跟着放不下心的何娇娇和孟展。

　　“你们就别在这儿了，快回去，回去！”尹班倍感心累，摆手让何娇娇和孟展拉上李进走了。

　　何汀留在办公室里，看见裹得面目全非的程子杰和他身边的中年女人，心里有些紧促，悄悄往谢傅然的方向挪了一小步。

　　谢傅然眼睑稍敛，看上去没有一丝情绪，让人猜不到他的想法。

　　尹班缓了口气，耐下心来问何汀：“何汀，11月20号那天晚上放学，你知道程子杰有话想对你说吗？”

　　李秀意识到事态逐渐朝着不利于自己这边的方向发展，吊起眼睛看向别处。

　　何汀能够感受到当前非比寻常的氛围，注意力高度集中，认真倾听和回答尹班的话。

　　“不知道，我们没有约定。”

　　尹班心里有了个底，接着问她：“那当时，你知道他跟在你后面吗？”

　　话刚问出口，李秀便高声打断：“尹老师！你怎么能这么问，什么叫他跟在你后面？我家孩子就是想跟她说几句话，在后面追了她一段路而已！”

　　“我知道。”何汀笃定，“我知道他在跟踪我，所以我不敢马上回家，在外面绕了很大一圈儿。”

　　谢傅然长长的睫毛扇动，朝何汀看过去。

　　小姑娘侧脸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坚定、果断和无畏的神情写在脸上，衬得她夺目耀眼。

　　周遭有一瞬间的沉默。谢傅然看到她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似在紧紧攥着什么。

　　他记得，这是她以往收置护身符的口袋。

　　“后来谢同学突然出现，提醒了程子杰几句，就放他走了。”

　　何汀望向谢傅然，真挚诚恳道：“很感谢谢同学的帮助。因为你的出现，我才不再感到害怕，谢谢你。”

　　谢傅然微微讶异，他没想到小姑娘如此敏锐聪颖。

　　不仅看清了当前的局势，还把他摘了个干干净净，之后顺理成章地抬高他的举动，让人再对他挑不出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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