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渊师

作者:云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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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 章


      此处便是火焰节当晚起火之源——西山。

      西山地处广袤的白鹤滩平原南部边缘,后边儿挨着的就是梅岭。

      温峤同拖格两人骑了大半天的马,方才赶到山脚下。此刻已过黄昏,暮色四合,周遭是一片光秃秃的焦土,了无生意,唯有枝桠上点点寒鸦。

      温峤骑马久了,大胯生疼生疼的,他下了马,仰头绝望地看了眼耸入云霄的巍峨山峰,一颗心掉入了冰窟窿,拔凉拔凉的。

      拖格腾出一只手扶住他,道:“大人可还撑得住?”

      温峤骂骂咧咧地抹了把额头的汗,“他奶奶的,姓景的果然没安好心,居然把本公子派到这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来查案!”他叉着腰环视了一圈,恨声道,“这什么破地方,连个人都没有,叫我审谁去?审鬼啊?”

      拖格心道不是你自己死皮赖脸非求着人家道长让你来审西山冥火一案吗?

      似乎是为了应和温小公子的猜测。乍有风起,呼啸着穿过狭隘的山隙,呜呜咽咽之声,当真宛若野鬼哭啼,凄厉得很。

      温峤一个哆嗦,抱住了拖格的臂膀,这一抱才发现,平日里瞧着这混混体格单薄四肢不勤,没想到胳膊上的肌肉居然挺扎实。

      他眯着眼睛伸出食指在拖格胸口戳了戳,“看不出来啊伙计。”

      拖格:“……”

      温峤摸了摸肚子,赶了一下午的路也没吃上几口干粮,整个人都给饿瘪了。他大半个身子靠在拖格身上,神色怏怏的,有气无力地道,“拖格,我饿了。”

      拖格扶着他肩膀的手闻言一颤——这是这么多天来,这位骄矜的小公子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平日里总是“你”啊“喂”啊的呼来唤去,从未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唤过谁。其实“拖格”是他篱族名字的官话音译,现在被温峤这么一字一顿地念出来,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但不知为何,他听到后只觉得眉心一跳,像是有一蹿小小的火苗在心尖上悦动,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居然还怪好听的。

      大概因为两人如今独自困在这荒僻孤山之中,便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对彼此的依赖。拖格觉得温峤像是从一只炸毛的恶犬变成了只软萌乖顺的白兔,看着比平日里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可爱多了。

      于是他也褪去了往日油嘴滑舌的市侩调儿,用尽量平和的声音安慰道:“西山虽然少有人烟,但也有几片村落,我们沿着山谷往里头走走,等找到人家了就能借宿吃饭了。”

      于是两人就这么相偎着往大山深处寻去。此间大多是未得开辟的蛮荒之地,山路坑坑洼洼的,满是硌脚的碎石子,偶尔还有带刺的荆棘横在道口,所以他们走得很慢,一直走到月亮从云后探出了银角,像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女,漫天的繁星都顺着看不见的绳索悄悄儿爬了上去,如万家灯火般,把整个夜空都照亮了。

      他们现在没有方向,随便择了一条道走着,极易迷失,因此拖格一路上都在寻找着炊烟的痕迹,但方才天色昏暗,目不能视远,什么也没能找到。

      然而,现在星月初上,瞬间把周遭都点亮了,拖格却反而觉得一颗心沉到了潭底——天空干干净净的,像一整块平滑方正的墨玉,别说袅袅炊烟了,就是连点指甲大的瑕疵都没有。

      但他想,温峤从小被保护的好好的,一定没遇着过这种前不着人后不着村的情形,若是同他说了实话,估计得吓得要死,倒不如就让他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自己。

      于是心里其实没底极了的拖格用一种胸有成竹的语气对身侧的小公子郑重道:“公子再坚持一会儿,就快到山中村郭了。”

      温峤懒怠地偏头盯了他一眼,不知道信没信,突然问道:“拖格,你是黑篱人吗?”

      拖格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一时怔住了,没有说话。

      温峤叹了口气,又道:“你是黑篱人吧。”

      拖格不知道温峤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听语气似乎是有些伤感的,但他是在伤感什么呢?他很想扭过头借着月色看个分明,但心底有股执拗劲儿,便只是望着溶溶夜色道:“公子,我无父无母,也没有族人,不知道自己是黑篱还是白篱。”

      在这人迹罕至的萋萋荒地,目之所及都是光秃秃的。此刻风已停歇,四下静谧无声,连蛙鼓蝉鸣都没有,唯有彼此呼吸可闻。

      温峤唔了一声,又道:“食尾战之初,大概是十一年了吧,那时候我才六岁。起初黑篱白篱内战的时候,蓬安并没有受到太多牵连。但祥和假象之下,早已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害怕,战火什么时候会烧到自己家。三年后,战乱未熄,白篱节节败退北撤,黑篱几乎要追击到蓬安边境,应伯伯唯有与白篱盟——盟誓那一夜,整个蓬安城都无眠。大家明白,噩梦终究还是降临了,今时今刻,大概是蓬安人最后一个平安欢愉的日子了。第二天,我父亲同二哥领兵南下增援白篱,他临走之前,让娘同我和大姐固守府邸,千万不要出门。于是我娘就整日坐在庭院里,看着满院子的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枯坐天明,就这样等了整整三年。但她至少盼来了父亲和二哥,可是整个蓬安,有多少人,一夕之间,没有了父亲、丈夫和儿子?那些日子里,我醒着,耳边都是兵戈之声,睡着、入梦,眼前就都是战火连绵的惨怆景象。后来,好不容易,战争终于结束了,好多将军叔伯,却都落下了身疾,应伯伯……也葬在了沙场之上,还有无数兵卒,以身殉国,却尸骨无殓。那时候,沟渠边和河坝里,到处都是新起的坟冢,那些死里逃生的人,也有大半苟延残喘、奄奄一息。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明白,死这个字,说来轻飘飘的,但落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是何等悲痛无力的事情。”他讲了这许多,似乎有些口干舌燥,便咽了口唾沫润嗓子,“拖格,我讨厌打仗,也恨透了黑篱。因为我总觉得,如果没有黑篱觊觎白鹤滩宝地而挑起祸端,蓬安就不会经历那一场浩劫,不会有那么多人同至亲骨肉阴阳相隔。所以……起初我也不喜欢你,因为你言语之间,总是袒护、同情黑篱族,可是……

      “后来我很认真地想了你说的话,突然觉得,其实我的仇恨,或许根本毫无意义。你说的对,史书都是为胜者所颂,当年两族内讧的真相几何,都已经随着逝去的领袖埋骨青山了,战火之中,黑篱人何尝不是受尽了苦难折磨?而现在逃过了生死大劫、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生者,却又要受到如此屈辱的不平对待——百姓何辜?冤冤相报,多没意思啊……”

      拖格不知道温峤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些。他是一个弃儿,见惯了人间的肮脏和黑暗,完全是靠着一念求生的渴求,挣扎着活到今天。打不打仗,他的日子都是一样的凄苦,所以食尾之战在他的生命中,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痕迹。他没有父母亲人,不知道妻离子散是什么样的哀恸;就如同他从初生之日起,就未曾感受过这人世间的美好与温暖,所以亦不知道,祥和的盛年与烽火连天的乱世,究竟有什么区别。他之所以能冷静而理智地看待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从未亲自踏足于其中的悲欢离合,而总是凌于高处,以事不关己的姿态,俯视着这一场惨寰的人间戏剧——毕竟局外之人,总是比沉湎其中的可怜人,看得更分明些。

      他虽不喜欢高高在上的白篱,但也并不同情黑篱——事实上,他的心如磐石,是死的、冷的,又怎么会轻易为旁人所动?

      因而当拖格听完温峤这一席话时,心里多少是有些轻蔑的。

      他心想:你身来尊贵、什么都有,某一天突然被无端夺去了,当然会痛不欲生。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那样天降的福气。我若也生在美满的家庭里,父义母慈、兄友弟恭,我会比你更慈悲心肠、更爱憎分明。

      但他看着那个平日里总是嬉皮笑脸的小公子如今却是一副恹恹的模样,眉角眼梢都耷拉着,没精打采的,突然觉得好像有人拿细针在他心头轻轻刺了一下,不疼、却痒痒的。于是那些阴阳怪气的讽刺,便都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来了。

      拖格这十七年来,从未觉得自己可悲可怜,他可不是那些满脑子都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体面人,饮盗泉、食嗟来之食,甚至行恶事,一心只是为了活下去。可是此刻,他望着身畔沐皎皎月光的温峤,突然觉得自己的前半生,竟是过得如此肮脏潦草、薄情寡义。

      他问:“公子是不是太害怕了,才同我说这么多话?”

      温峤摇摇头,“原本以为你是黑篱人,我之前言语莽撞,总是说黑篱的坏话,想跟你道个歉罢了。”

      于是拖格心尖的那根针,又往下扎了几寸。

      他明明想说:尊严算什么,能当饭吃吗?我从未在意过这种虚妄之物,所以你也不必心有歉疚。

      但是或许是今夜太静了,星月照得人心里头明晃晃亮堂堂的,他居然浅浅一笑,说:“没关系。”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一阵暴躁的狗吠。

      温峤先是吓得一蹦三尺高,旋即开心地猛扑过去抱住了拖格:“有狗就有人!拖格,你真聪明!我们找到村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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