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

　　燕珏原本圈住琳琅的双臂，在琳琅话音消散于漆黑残夜的片刻，迅速收拢得更紧，像是为了掩盖住心中某种汹涌的情绪一般。
　　他厚实坚硬的胸膛始终将怀中之人稳稳妥妥地笼盖住，不让后头的追兵瞧去半分的衣角。平素一贯轻浮的神色却真正在黑夜中彻底隐去，喉结几次滚动，却是沉寂了半晌后，终将嘴角微扬——
　　略带轻嘲的话语声在琳琅耳畔响起，身后那男子轻声叹道：“你终究是，不信我罢了。”

　　琳琅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闭了眼睛，任凛冽的晚风猛烈刮过自己的面庞，此时此刻，唯有刺痛的凉意才能让她抵抗背后身躯的炽热，才能让她清醒，让她时时刻刻记得，林家之倾颓，绝不只哪一人的陷害，而是皇权与世家合谋而为之。
　　在林氏倒下后便迅速起复，如今声名鼎盛的燕氏一族，在那场荒诞的阴谋中又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

　　琳琅不愿去猜，不敢去猜。

　　“琳琅，侧过身来，搂住我的腰。”燕珏的声音再度响起，此番气息已然有些不稳，带着急促的颤音。
　　“怎么了。”琳琅嘴上问着，却也十分顺从，即刻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
　　烈马急速奔驰而导致的剧烈颠簸，迫得她刚转身便必须将燕珏的身躯紧紧依附，否则怕是要落得个掉马而亡的下场。

　　纤细的玉臂刚从男子腰间穿过，燕珏轻笑的声音便从头顶传来：“丫头，抓紧了——”
　　簌簌的寒风从耳畔掠过。
　　琳琅只觉身子一轻，而后便是急速地坠落。

　　“嘭——”的一声，即使直接与地面相接的身躯不是自己，琳琅也从那撞击声中感受到了疼痛。接连几圈的翻滚，青草与泥土砂砾的摩擦，纵使她被牢牢锁在一处坚实的怀抱之中，即使背脊受他人双臂支撑死死护住，却仍无可避免地伤了好几处。
　　泥土的潮腥在琳琅唇齿间弥散。

　　几经晕眩震荡之后，二人终于滚落至丛林的一处凹地——远处马儿“哒哒”地跑远了，接连跟着一连串的马蹄与呼喊声，是东夷穷追不舍的士兵。

　　直到马蹄声彻底的消失，他二人才顶着满身满脸的灰尘，从匍匐着的姿态，缓缓坐起来。
　　“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不约而同的询问出声。
　　琳琅抬头，看向燕珏，却发现那人也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二人互视的一瞬，彼此小小的身影，便印进了对方漆黑的瞳仁之中。

　　“咳咳——”
　　琳琅率先打碎了这一瞬在空气中氤氲的复杂情绪，低声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动声色的抱着膝盖，坐在了一旁，与燕珏保持一个较为守礼的距离。
　　燕珏将面前之人的一系列动作尽收眼底，面上似恢复了往日那般不正经的促狭模样，这会儿正似笑非笑地挑眉看她，宛若一只挖了坑等人跳的公狐狸：“林小姐这是过了河要拆桥了？”

　　琳琅红了脖子正要反驳，却见他眉头紧皱，宽大的手掌正紧紧覆在身侧后腰的位置。
　　“你是不是受伤了？”琳琅便再顾不得那许多，十指撑在脏兮兮的泥土之上，以极不雅的跪爬姿势，靠近了燕珏。
　　她整张素脸凑近他捂住的腰身，妄图借着惨淡的月光看清些什么，那一侧却被他用手遮得死死的。

　　“你把手拿开呀！”琳琅焦急地埋怨，企图用手指撬开他遮挡的一处，却因始终不敢太过用力而败下阵来。她焦急地催他，哪知一抬头，便对上燕珏一双温柔得能将人溺毙的双眸。

　　燕珏极难得，露出当下这般纯粹而不加掩饰的喜悦。他另一只空出的手，在她小巧的鼻尖轻轻一刮：“小丫头，你是在关心我吗？”
　　琳琅被他这般亲昵的动作惊得一愣。
　　如果说方才在马背上依偎的是情势所迫，那么现在这般的动作——

　　她不自觉地向后仰了仰脖子，清冷孤寂的月色下，琳琅看向燕珏的眼神里，多出了几分诚挚。她说：“燕二公子，曾经，我是真的把你当哥哥看待的。”

　　燕珏手上的动作一顿，半晌，似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他轻哂出声：“曾经、哥哥。”继而自顾自的摇了摇头，哀叹一声，竟又在琳琅鼻头狠捏了一下：“你这个狠心的丫头！”
　　琳琅揉了揉被捏红的鼻头，一脸无辜地望着燕珏，好似一只被欺负了的小狗狗，还委屈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一阵凉风吹来，缩成一团的“小狗狗”打了个哆嗦。
　　燕珏环顾四周，晚间的山风吹得丛林草叶簌簌作响，他皱了眉头，沉声道：“这样不行。”遂及一撩衣袍站起身来，手抬到衣襟领口的位置，开始解盘扣。
　　琳琅眼巴巴望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丝毫不作迟疑的动作，吓得身子往后一跌，连耷拉在地的双腿都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你、你这是要做、做什么！”伶牙俐齿的姑娘少有的打起了结巴。

　　燕珏睨她一眼，斜了唇角，刻意弯下腰凑近她，额头几欲相抵:“月黑风高杀人夜，姑娘可是怕了？”男子低沉的声音里藏着混不吝的笑意。
　　琳琅手撑在泥土上，四目相对间，察觉他面上浮着的促狭表情，一颗心，反倒放回进肚子里：“本姑娘死里逃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公子放马过来便是。”
　　月光之下，小姑娘梗着脖子贫嘴，眼窝里的瞳仁亮闪闪的，像是藏着星子般晶莹。

　　燕珏一时之间有几分恍惚，好似一朝梦回最初与她相遇的岁月。那时小姑娘不过十二三的年纪，穿着一身素白的男装，倒比许多男儿更显英气。她在课堂之上与太傅辩论，那梗着脖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把老太傅气得两撇胡子直翘。

　　念及过往，一些残破不堪的画面呼之欲出，燕珏面容浮现一丝的僵硬：花灯一案，毁的不只是林氏一个代表世家的符号，更毁了林家每一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他们曾都有机会，长成国之栋梁。

　　琳琅将燕珏几经晦暗的神色收入眼底，她便也很快的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头颅微微的低垂着，瞧着与一般乖巧柔软的姑娘并无二致。
　　而就在琳琅低头的瞬间，觉得背脊处微微一暖。她疑惑地向后看去——只见一袭黑色的男式外袍已然披覆在自己身上。她回转过头去看燕珏，见他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的内衫伫立在自己面前！

　　琳琅连忙用手捂了双眼，整个人都背过身去：“你干什么呀！”
　　燕珏“呵”地一笑，抱着手臂打趣道：“还真以为琳琅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呢，倒也有害羞的时候！”
　　“你快把这衣服拿走！”琳琅脸埋在手心里，双颊烫得与煮熟的鸭子一般无二。
　　燕珏恍若未闻，只一把扯起琳琅的胳膊，将整个人拎直站好，话音里多了几分认真：“好了小丫头，咱们该赶路了。更深露重，你若是病了，这一趟我们麻烦更多。”言罢，还拍了拍琳琅的脑袋。

　　琳琅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臂弯从他掌中抽出，一直耷拉着脑袋，没说话，只觉着这一件充斥着男子味道的外袍，压在肩上，能有千斤重。
　　燕珏十分自然地抓过她的手握在手心：“夜路难走，抓紧了。”

　　琳琅被拉着踉跄走了几步，随即顿了步子，怔怔地从身后望着他，不肯再动。
　　“你怎么了？”燕珏回头，单眉高挑。
　　琳琅声若蚊蝇：“你，把手松开。”
　　燕珏深深看了她一眼，寂静不过一瞬，他倒也很快就调整过来，似是调侃到：“啧，你这丫头，规矩太多，这荒郊野外的，也没人瞧见。”话虽如此说，到底也是尊重她的意愿，即刻将手松开了。

　　夜愈深、愈静，远处偶有野兽的一两声嚎叫，随即又归于平静。
　　漆黑的山林中，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琳琅始终不肯多靠近一分，燕珏停下来等她，她便也停住脚步，刻意到燕珏都被她激得心上冒出火来，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你同那云玘哥哥在一处时，也这般守礼吗？”

　　落在后头的琳琅，瞬时惨白了面色。

　　前头的燕珏，其实话一出口之后便后悔了。但覆水难收，他咬咬牙，便头也不回的一步深一步浅地往前走。
　　久久，没有人声再起。

　　这一段山路，二人行至天光，琳琅筋疲力竭快要支撑不住时，才远远望见一户人家——山脚之下，只有孤零零的一间屋子。

　　二人走近时才看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弯着腰，一瓢一瓢给菜地浇水。
　　老阿嬷见到琳琅二人，露出极为讶异的神色：“你们这小夫妻怎么回事儿啊？是走错路了吗？这里是死山，可别往前走啦！”

　　“死山？”二人闻言都是一惊。
　　“一看你们就是外地来的！咳咳——”老阿嬷站定，喘了口气才继续说到，“打从去年冬天起，村子里开始莫名其妙的死人，一家家一户户的，人都相继死绝了，现在连镇上也开始啦！大家都说是惹怒了山神才遭了报应。我老婆子孤家寡人一个，就到这山上来，供供山神。”

　　燕珏与琳琅二人面面相觑，总觉得老阿嬷的这番形容，有点熟悉。
　　家家户户相继死去，终至绝户，不像是惹怒什么山神，倒像是——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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