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那些都是老掉牙的事情了，匠师一族没落时，你们的爷爷都还没出生呢。”温匠师声音中带了些沧桑，“要不是……”
他顿了顿，似乎不大想说，但想到自己已死百年，又觉得说出来也无妨。
“要不是家族中败类爱慕虚名与权势，出卖祖传秘籍与技法，甚至还勾连朝廷，对族中长老赶尽杀绝。两个家族也不至于瞬息间分崩离析。”
顾宣游到底在上京城一呆十年，对高门之事无比了解。
他脱口而出：“锻星司。”
——上京城中专为权贵打造顶尖武器的府衙。
温匠师粗眉一竖，咬牙切齿：“这玩意儿还存在？！一群怙恶不悛的走狗。”
说起锻星司，这下不需顾宣游过多解释，凌宿野对其也有一定了解。
毕竟是他曾经加入的‘渡厄司’的同僚，甚至……加入没有凌家灭门一事，待他回家省亲归来，便可从锻星司库存中挑一把适合自己的武器了。
温匠师见顾宣游和凌宿野都沉默下来，气愤的直拍地板：“说，那群家伙中头头叫什么？”
头头？
说得是锻星司那位地位超然的司长大人？
顾宣游犯了难，他只知道这位司长大人年逾百岁，平素不爱露面，是圣人的座上宾。
只听凌宿野说：“锻星司一把手叫温灵暇，今年约莫一百一十九岁。”
这是渡厄司的记载。
“嘭——”
温匠师手边地板被拍了一个坑。
土块四溅，尘灰弥漫，顾宣游旋身而起，下意识将凌宿野护在身下。
少年人今年二十有一，身量已长成，修长的臂膀和柔韧的腰覆在凌宿野上方，鬓角的发丝垂下，搔痒凌宿野的鼻尖。
凌宿野微微偏头。
顾宣游一怔，这才察觉自己此番动作颇有些亲密。呼吸方寸间大乱，他慌忙起身，目光不敢瞥向凌宿野。
幸而温匠师沉浸在‘温灵暇’这个名字所带来的愤怒中，并未注意这边。
良久，他悲怆出声：“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儿子啊！就因为嫉妒兄长能得到家族基业，不惜将家族辛密出卖给朝廷！他从小就天赋极高，我也对他寄予厚望，甚至为了满足他，还找石家交换秘籍！没想到，只因为我要将族长一职传给他兄长，他就气急败坏，甚至不惜要了全族人的性命啊！早知如此，当年他出生时，就该把他淹死！”
顾宣游和凌宿野心头均大为震撼。
没想到风光无限的锻星司司长温灵暇背后，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温匠师似乎是回忆起极为惨痛的过往，双手去抓自己的头发：“都是我，是我养大了这个杂种，才害得温家家破人亡，石家惨遭灭族！要是我没有悉心培养他，他就不会有高超的技艺，便不会被武帝看中……不会再有后来的一切……”
顾宣游问：“师父，温灵暇是为了族长之位，才痛下杀手？”
“不然呢？！”温匠师粗声说，“他是我的亲儿子，家族里一切资源随他调用，甚至就连石家的秘法，我都能给他换来，只是这族长之位——当然还是我长子继承更为合适！他为人敦厚，做事沉稳，不骄不躁，见兄弟天赋极高也没有丝毫嫉妒。他们两人若能兄友弟恭，一人操持家业，另一人钻研技法，匠师一族定能大放光彩！”
“温灵暇他变了，他自从离开漠北，前往大周各地游历后就变了，他开始贪权、好大喜功，不再潜心钻研匠师技艺了。”温匠师慢慢缓和情绪，他深吸一口气，说，“既然杂种还活着，那顾宣游，你跟我好好学，我把自己这百年来所钻研出的一切技艺都交予你——你是石家人，这也算我对连累石家的一点微小补偿。我自知这不足以赎回我温家的罪孽，但百年后还能见到石家后人，能将真正的匠师记忆传承下去，我心里的负担可以稍微减轻一些。”
顾宣游张了张口，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如清浅的水滴坠入湖面：“师父，不瞒您说，我从小并未见过生父，母亲也在我七岁那年撒手人寰。因此，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血脉出身。此番偶遇，您愿意收我为弟子，我……弟子感激不尽。”
温匠师深深看了一眼顾宣游，好像在透过他看曾经的故人。
高大的男人慢慢起身，朝后院走去：“跟我来吧，我从头开始教你。”
顾宣游跟了过去，凌宿野站在原地，并未跟上。
熟料温匠师却在这时停下脚步，转了个头：“你小子，把灵石给我，我用这个教他。”
顾宣游张口想要阻拦，凌宿野已经把灵石抛了出去。
温匠师掂量了一下灵石，又看了看凌宿野，思忖片刻，带着顾宣游继续朝后院走去。
他们的声音清晰的传过来——
“当匠师的第一点，知道是什么吗？就是‘辨’。辨别一块材料的好与坏、适合做何种物品，全都得靠这么一双眼睛。三年前我见到那小子，一双眼睛晶亮的好像藏了星子，当时就想把他收为关门弟子，但他爹那个老顽固不同意，非说什么‘精力有限、贪多嚼不烂’。现在怎么回事，那小子一身绝顶修为没了？”
顾宣游怔愣的脚下都不知道怎么走了。
甚至因为太过震惊，以至于声线有些晃动：“主人之前修练过？”
他一直以为主人是一名医者。
直到最近，滁州一行，他又以为主人是那种从小被人戳瞎，培养为‘石先生’的。
但是，现在，温匠师告诉他，主人之前修练过，甚至有一身绝顶修为？？？
“温匠师，我的事情，日后我会亲自告知于他。”凌宿野的声音响起。
温匠师原本都到嘴边的话被凌宿野这句给堵了回去，他给顾宣游耸了耸肩膀，意思是‘看，徒弟，不是我不告诉你’。
兴许是顾宣游的面色太过苍白，温匠师还是多嘴了两句：“哎，他不让我告诉你肯定是有原因的。三年前他爹托付我给他打一把武器，本以为很快就能来取，没想到一晃三年都过去了，他一身修为没了，眼睛也没了……不过幸好你们还是来了，再过几年我死了，匠师传承便真要没落了。”
凌宿野摩梭着手中弓箭，唇线绷紧，一言不发。
·
未及寅正，温匠师便带着顾宣游再次回到前厅，这回他手中多了两盏茶水。
“你们把血滴入其中，明日再来就不用红线了。不然，若是红线被人剪断，便再也回不去了。”
凌宿野觉得在温匠师这里滴得血就像是留个定位点，可以方便他们来回在楼兰古城与楼兰城之间穿梭。
滴完血，温匠师忽然抬脚，在地上猛跺一下，凌宿野只觉得一阵地动山摇。
他竭力想要站稳身形，但自己就好像巨浪中的一叶孤舟，被水气的咸腥味裹挟，只能跟随波浪来回翻涌。
他只感觉面前一道巨浪扑来，像是要把自己淹没一般，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下一瞬，双脚切切实实站在地上，鼻尖嗅闻到的是黄沙的土腥味。
手中有沉甸甸的感觉，正是温匠师给他锻造的那把长弓。
“回来了。”顾宣游轻声说。
他一揽凌宿野的肩膀，两人跃回客栈。
就在此时，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才慢慢隐没。
芸娘一边给脸上拍水，一边兀自嘀咕：“老娘白担心一回，看来温老头没难为他们。”
她朝着自己的聚宝阁走，声音中还带了惊讶：“温老头近些年一直想要个关门弟子，原本他应该是看好凌宿野的，但凌宿野现在瞎了……难不成他身边那个好看的少年也有锻造天赋？”
“哎哎哎我管这些干嘛，我整日守着古城的秘密已经快把我憋死了，才没心思管不相干人的琐事。反正只要温老头不难为凌宿野就好了。”她回到聚宝阁，关上房门，整个楼兰古城再次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
凌宿野和顾宣游都没有发现聚宝阁老板芸娘的存在，两人回到客栈后，顾宣游悄无声息的关上窗，给凌宿野倒了杯茶水。
这是想要跟他促膝长谈的架势。
但凌宿野并不想说明自己的身份背景：“休息吧，明晚还要去古城。”
顾宣游抿了抿唇，他刚固执的想迈出一步，自己便生生止住。
他心想，自己是没有立场去探寻主人过往的。
他也没有这个资格。
即便他对温匠师寥寥几句话就勾勒出来的过往十分惋惜痛心，恨不得自己能早认识主人几年，去站在他身前，就像这三年来一样，为他抵挡所有的风霜雨雪。
天光破晓，窗棱与油纸黑白分明，顾宣游那边已经传来绵长的呼吸声，凌宿野却一直没睡着。
一旦他想起三年前的事情，他就会整宿整宿的睡不好。
此刻也是同样。
良久，凌宿野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指尖触碰过去，原来是芸娘最后给他扔出来的那只锦囊。
“总归已经活着从古城出来，拆开无妨。”凌宿野想着，骨节分明的指尖探入锦囊，入手的触感却是一块木雕。
准确来说，是一块雕刻了字的木头。
他用指腹摩梭着木头，一个一个字在脑海中成型——
【匠师，登峰造极者，可塑筋脉，洄丹田。】
凌宿野登时从床上坐起。
他双眸无意识的瞪大，呼吸都屏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登峰造极的匠师可以挽救他这筋脉寸断、修为被废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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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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