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盲盒，抽道侣

　　晋远在京城寻了处清净小院租住下来，寒窗苦读自是不提。偶尔也应王珅邀约，与各地学子以文会友切磋一番，不知不觉便跨过旧岁，迎来的新一年。

　　转眼便是春闱。

　　狭窄号房里，晋远看着今年的论题“象恭”久久不能落笔。

　　静言庸违，象恭滔天。

　　考前便有传言，今次会试，乃是王上亲出论题。

　　如今看来，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晋远自问十年寒窗苦读圣人书，先贤大德教授的俱是圣明德行，辅佐君王也要求直言劝谏。然而如今面对这样一道论题，却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往下写。

　　王上要找的哪里是勇于直谏的良臣，他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臣子罢了。

　　徐叔父这样的臣子在他眼中，便是那阳奉阴违，貌似恭敬的小人。违逆上意，甚至让高高在上的王也耿耿于怀，连会试选举新材也要暗示一番。

　　他若是将圣贤书学到了心中，此时就应该疾言厉色做下《劝君令》，纵使会试无望也无怨无悔。

　　但他终究是个俗人，十年磨剑，只为这一朝金榜题名。还有那满心抱负，不过会试便皆是妄言。

　　晋远自嘲苦笑，心中亦是挣扎不已。

　　前程与本心相互拉扯，一个说“抱负再多得不到施展也是枉然，百姓要的不是纸上唾骂”，另一个便驳“纵是前程锦绣，失了初心又如何能坚持本心不动摇”。

　　一个劝自己“不管黑猫白猫，能捉到老鼠就是好猫”，另一个就嘲“万般说辞都是借口，不过是放不下功名利禄罢了”。

　　万般思绪在脑海中搅动不休，晋远被心念扰得面色苍白，额头冷汗密布。

　　忽而，那“吃吧！吃吧！”的凄厉声又闪过脑海，一路上绵延数里的荒凉田地和那一张张瘦骨嶙峋的麻木脸庞交错，晋远顿住闭目沉思片刻，再睁眼时亦是抛却一切杂念，目光锐利的挥毫书道：
　　昔尧帝曰:“畴咨若予采!”
　　欢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功。”
　　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
　　闻大道之所以，世之清明，惟上所明德也！今上问策以臣之恭直，明君欲取贤，明心明德之兆，无上善也！王恩荡荡，彼作尧舜思。而臣思之王命难为，倾身报之，其有不忠君报上之心耶？……

　　洋洋洒洒笔走龙蛇，通篇俱是花团锦簇的媚上阿谀之言。

　　晋远对着已誊抄完毕的策卷沉默无语。

　　似血残阳照入号房，考试结束的擂鼓声响起，监考兵丁来回呼喝交卷声掺杂在一起传来，晋远默默收拾了笔墨纸砚，随人流出了贡院。

　　会试，结束了。

　　昨夜一场大雨将京城一通清洗，垂柳上尚未蒸发的雨滴在初夏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今日乃是会试张榜之日，晋远与王珅相约一起前往贡院探榜。

　　待行至贡院外时，看榜的举子及家人、报喜差人等已将贡院门前挤得水泄不通。不时有唱名声传出，有那在现场的便矜持而兴奋的接受左近举子道喜，不再现场的便有报喜人沿途高声唱喝着进士老爷的会试名次，策马奔往其落脚地报喜。

　　“捷报会州杜生老爷高中会试第一百四十二名，朝天宫殿试面王！”

　　“捷报禹城黄直老爷高中会试第九十六名，朝天宫殿试面王！”

　　随着唱名越加靠前，会试名额便越是稀少。每每唱名一个，唱中的欢天喜地，未唱中的越发忐忑惶恐。

　　直唱至第四十名，晋远与王珅也未曾听到名次，不仅晋远面色沉凝，便是一贯嬉笑的王珅也神色紧绷，两人的书童小厮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枉我自诩不慕名利，如今却失之泰然，看来也不过是言不由衷之语罢了！”王珅见气氛着实严肃，开口便是一番自嘲。

　　晋远听得也勉强笑道：“绍飞兄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寒窗苦读十数载，若不为金榜题名，又何故在此盘桓？”

　　王珅哈哈一笑道：“是极是极！行野，你我俱是庸俗人，自是要行这庸俗事才是！”

　　两人交谈间，唱名倏忽而过，一晃便唱至前十。

　　“捷报宿州王珅老爷高中会试第十名，朝天宫殿试面王！”

　　王珅一怔，晋远已笑着贺喜道：“恭喜绍飞兄高中贡士！殿试后一个进士及第是跑不掉了！”

　　家人小厮亦是欢呼雀跃，紧绷的气氛变得喜气洋洋起来。随着左近举子及报喜人围上来纷纷道喜，王珅回过神来，一面喜笑颜开回道“同喜同喜”，一面唤家人将提前备好的红封散与众人。

　　晋远被挤离王珅身旁，一面为好友高兴，一面又是失落忐忑。

　　此次会试，他为能上榜，背弃多年来苦学的圣人之言，改以阿谀媚上。如若此番不中，便是既丢了风骨，也失了一展抱负的机会，两顾不得。

　　未待晋远深想，那边厢便唱名道：“捷报临城晋远老爷高中会试第四名，朝天宫殿试面王！”

　　晋远浑身一松，百般滋味涌现心头。

　　再是老成，他如今也不过只是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连日来发自内心的折磨让他心力憔悴的同时，也十分不安。如今得知自己的违背本心所为有了回报，总算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

　　只待殿试面王定下座次，便可归家迎娶卿卿，再一展抱负。晋远想到此处，便打从心底涌出阵阵欢慰，忍不住露出少年人意气风发的笑容来。

　　殿试定在三日之后。

　　天色将明之时，一众贡生便已赶到宫城太升门前等待。

　　王珅与晋远名次相差不远，位置相邻，便凑作一团低声交谈。

　　王珅道：“行野，我家中昨日送来消息，今日殿试仍由王上亲自出题。王上好诗篇雅作，但前些日子又有传言道王上有意殿试出题承接会试，此番殿试题恐怕不易琢磨了。”

　　晋远一笑：“绍飞兄何须担忧？殿试自来便是王上现场出题，那么多前辈不知论题仍然能在殿试中表现上佳，你我难道还能差了他们不成？”

　　“且放宽心吧！无论如何，这二甲进士之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光耀门楣足以！”

　　“说得是，是我魔障了。”王珅一想也是，昨日听闻消息后便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待得旭日东升之后，礼官再次将殿试流程及面王礼仪一番耳提面命，才终于带着一众新科贡士入了太升门，向朝天宫而去。

　　朝天宫中已照例备好书案笔墨，众人进得朝天宫后谨遵礼官所言分次落座，看似目不斜视，实际俱以余光默默打量着朝天宫。

　　朝天宫内饰堪称金碧辉煌。

　　往下看，整个大殿均以油润光滑的淡黑色金砖铺就，光可鉴人。

　　往上看，密密麻麻的斗拱撑起横檐，梁枋上彩画鲜艳夺目。

　　往外看，红漆木质门窗嵌以菱格花纹，雕刻云龙浮雕，接榫处乃是镌刻龙纹的鎏金铜叶。

　　往里看，殿内设贴金云龙巨柱支撑重量，九龙金漆宝座置于殿内深处，座前设有宝象、甪端、仙鹤、香亭栩栩如生。

　　此番殿试，殿中满布小几，小几前摆有一方蒲团，一众考生正是跌坐蒲团之上答题。除考生外，殿试读卷官已分列宝座两侧，三三两两低声交谈，并无谁多注意殿中考生一眼。

　　“王上驾到！”尖利嗓音开道后，一身明黄龙袍的嘉禾王随后现身，径直落座金漆王座之上。

　　晋远等人早在尖利嗓音呼喝之时，便起身叩拜行礼，头颅深埋，不敢有半分窥视。待听得唤起之声后，方才小心坐回蒲团之上。

　　待得一众考生均端正跌坐蒲团之上后，便听得嘉禾王道：“孔子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今日孤欲问策君臣相处之道，望众卿复之，以副孤详延之意。”

　　众考生于是回道：“谨遵王命！”

　　晋远铺平雪白宣纸，一边磨墨一边思忖。按今日在太升门前王珅所说两种推测来看，嘉禾王此举乃是会试一脉相承的更深拷问。

　　会试问“静言庸违，象恭滔天”，说臣子欺上瞒下，目无法上。殿试又问“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想求臣子衷心恭顺。

　　再看如今朝中当权的林、郑二相及陈希等当红朝臣宦官，无一不是不分是非，惟王命是从之人。

　　看来去岁徐叔父之事，应是仍有不少人劝谏维护过，只是嘉禾王一意孤行，甚至可能还对众人的劝谏恼羞成怒，这才不仅下令抄斩，且以八百里加急军报速度将旨令送往临城。

　　大概是觉得去岁劝谏之人不甚得其心意，是以今岁春闱选材，嘉禾王两次以为臣之道问策，想要重新挑选出合心意的臣子。

　　如今殿中数人均是通过会试之人，当时文章必也是花团锦簇歌功颂德才是。再看到殿试题目，越是能揣摩心意的越当明了嘉禾王心意，定会照讨好嘉禾王的思路写来。

　　若表忠心之文看多了，衷心表的平平无奇便入不了王上的眼，倒不如剑走偏锋一些。晋远心中有了思路，从容落笔书道：

　　臣恭惟王上得良臣多矣，夫臣之忠、顺、直、谏者甚众，而君臣相得者稀……

　　朝天宫外天色渐暗，日影渐西，晚霞似火绵延千里。陆续便有贡生交卷离去，殿中余留同科越来越少。晋远面色不改沉静，从容悬腕运笔如飞，将卷稿誊至正卷之上。

　　停笔之时已是月明星稀，朝天宫中灯火通明，仅剩聊聊三两人。晋远拾卷而起，恭谨地将卷对交于受卷官后退出朝天宫。

　　宫城中寂静无声。

　　晋远站在灯火通明的朝天宫门前看着眼前黝黑一片的宫城，它静静的包围着朝天宫，就像一只噬人猛兽，等待着择人而噬。

　　晋远静立片刻，在宫人的催促下一步步走下长阶，最终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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