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纪事

作者:小羚羊吃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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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挥手相别隔山海


      大随从林昭一路从东而来,身后紧跟四五个家丁,一帮人风风火火穿过古石碑空地,正要朝舍生忘死楼而去。他心里的焦急写在脸上,手中比见到贺延卿时,多掂着一沓糯米黄色的皱巴巴的符纸,看着像是被舒展捋平后的纸鹤飞笺。
      到达酒楼门前几步外的地方,偶然瞧见本城的更夫正在跟谁告别,后者凑巧站在石碑后面,被挡得严严实实,让众人看不见模样。
      虽步履不停,更夫的声音却是有一嘴没一嘴地传入耳朵。
      “道爷,你去九重天…要小心。”
      “那儿的掌柜…叫钱锣,小个子,脑袋瓜浑圆总戴着顶帽…他读过书,人却不地道,最爱仰仗…戏弄旁个白丁…是,我吃过亏。”
      “…不算偷,顺手拿回自己的包袱怎么能算偷!”
      他笑笑,“我得去城门口打丑时更…嗯,迟不了…嘿,观天辨时,这是吃饭的手艺。你…”
      ‘你你你’好半天,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词,又是乐呵呵一笑:“我不会说漂亮话,只希望道爷赶快找到师父,明晚儿,可不要满酆都城乱转了,累得很。”
      说完,挥挥手中的梆子和对方告别,转身要走,却是越走越慢,迈出的步子像棉花浸水般越来越重,没几步又转过身立在原地,眼中痴痴望着对方的背影,最后自嘲似得摇摇头。这才真回过神来,朝城门口走去,走远时照旧嘻哈哈地打着锣,哼哼小曲儿:“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今朝沽酒,明日卖炭,谁不是酆都的小人物…”
      “这呆子,连句‘你多保重,我甚牵挂’都不会讲。”林昭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削瘦的脸上甚是鄙夷不屑的神情,转眼间,提脚迈入舍生忘死楼的门槛,便把这段小插曲抛之脑后。
      朝四周打量一圈,桌上已经点起烛台。屋内通明敞亮,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除了收拾碗筷的伙计,和地下那具凉透的葛庆外,并无旁人,林昭眉头不由登地皱紧,扬声喊道:“九爷,九爷,我们到了。”
      早有准备的店小二,笑脸相迎:“问小林公子安,我听着喜鹊儿喳喳叫,就料想要有贵客上门,原来是您亲自来了。好久不见啊。”
      心里好笑,喜鹊没有。多亏自己眼力好,从二楼远远瞧见卢家坎字铺的伙计福阿大,一直探头探脑地朝东边张望。那家伙,一向是无利不起早。
      料想,绝对是得知消息,掌事院有大人物要来,这才装得勤快好客。
      嗲小二热络又不谄媚地开口,绝口不提阿克捉人留下的心理阴影:“是来给胶洲掌柜收尸的吗?就这具,咱伙计们谁都不敢乱碰,离得远远的,尸体原模原样…”
      “啰哩啰嗦。”林昭心急没好气地打断他,无暇顾及尸体,眉头始终皱着不舒,“见到九爷没?他比我早一刻出门,也是朝这里来接葛掌柜。”
      被吼的店小二愣住,“没…没啊。”
      瞥见林昭手中晃来晃去的那一厚沓飞笺纸,心想,嚯,这么多消息?不再抖机灵,嘴上乖乖地说:“回林小公子的话,小的一直在屋里,没见过郑九爷进门。”
      转头,问过一圈,那些始终在一楼收桌子的伙计们,也纷纷说没见过。
      “怎么可能…”紧跟大随从的家丁们,各个表示不信,林昭正要再问,众人身后,悄无声息之间,传来主子沉稳肃毅的低沉之声,“我在这,路上有事耽搁一会。”
      “爷!”林昭回头,直觉得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气萦绕鼻间,瞬间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去鬼娘娘坡闲逛哇?”
      “路遇主顾,熏鼠壳草祛晦气,沾染到我的衣袖。”郑麟轻描淡写略过,随即垂眼打量地上的胶州掌柜,平静地说:“葛掌柜是自戕,脖颈间中七刀。”
      “自…自戕?”林昭看向尸体,和王闸一般反应,下意识摸摸脖子。
      郑九的语调无波无澜,“去街上买副上好的柳木棺材,接他回卢家吧。”
      身后,两个小厮极有眼力地应‘是’,转头就去采买。林昭见到主子,心神一安,又复归那副说话稳妥油滑的模样。暗暗给店小二使个眼色,让他搬张椅子来。
      店小二一见郑九,想到二楼倒地的古玉凤雕,魂立刻吓到九霄云外,正想着如何搪塞之时,林昭的指示犹如救命稻草,他手脚利落地搬来椅子,顺便扛着张小桌,又叫人沏热茶端上来。
      “九爷,坐…坐下说话,站着累着您。”
      郑九一身乌黑云锦纤云勾腰长褂,腰间的褂带井井有条地系好,飘然而下,缀着三四枚温润墨玉。正如他的人一样,沉稳、端凝、一丝不苟。发冠用的也是墨色虎吞玉扣,青丝束起,不像一位奸滑商贾,倒是…像丞相、像官老爷、像王爷,像那些个权势滔天、只手蔽日的大人物。
      可再仔细一看,男人也不过二十五、六,人不爱笑,却也是酆都出名的平和有礼。
      郑九不坐也不喝茶,面对葛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晚辈之礼,言语间是少见的动容:“我幼时曾听过葛掌柜的几句教导,时至今日,仍是受益匪浅。”
      “爷,莫要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跟着主子一起行过礼,林昭这才仔仔细细端详尸体,确实是自戕,没有争斗的痕迹。看来老爷的消息并不准确,葛庆不是被杀,是被佘渡离逼死。
      “诶,爷,瞧着脖颈上是刀伤,凶器呢?是匕首还是袖剑?肯定是被佘小掌制带走了,要毁灭证据。”
      一旁伺候的店小二,闻言,表情登时僵住,眼睛心虚地下瞟,想着:“不是吧…胶洲掌柜手握的匕首呢?怎么好端端地不翼而飞,只剩空空虚握。夭寿啊,不会是打更的和小道士拿走的吧。可…可他们被自个扫地出门,也没机会碰到尸体啊。”
      今晚当真是跌宕起伏,令人眼花缭乱。小掌制逼死胶洲掌柜葛庆,阿克抓走伙计,九爷的玉凤无故倒地,还有王闸的那位道爷朋友,神神叨叨非要说自己见过他。
      这下倒好,又添一桩怪事!
      正是不知所措之际,多亏林昭的心中藏有好几件大事,见九爷压根不在乎凶器在哪,望着尸体缅怀沉思,便不再追问这些细枝末节。
      大随从伸手,指着店小二:“说说吧,葛掌柜怎么死的?”
      小二哥一抹头上的冷汗,躬身,结结巴巴地答道:“回九爷…回林小公子…小的光记得…记得小掌制不知何时来的,记得葛掌柜说他背着卢老爷和掌事院,偷过不少账面上的银钱…记得小掌制笑着问他,这事要如何处置…记得他二话没多说,拿起刀就抹了脖子!其余的,小的就记不住了。”这句话,他也曾给明珠和王闸说过,几乎一模一样。
      “一听就是借口,污蔑!泼脏水!小掌制怎么有权查地方掌柜的账面。我来时就猜,他杀人,万不会把理由摆在明面上。”林昭皱眉,随手点了两个家丁,“你,还有你,平日都是机灵的。带店小二和所有的伙计去那边,让他们捋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件事不能落,一句话都不能短,一个字都不能漏,稍后细细报来。”
      “是!”
      “省得七嘴八舌,又啰嗦又没章法。”眼见几人走远,林昭识时务又机警巧妙地打断九爷的默哀,“爷,阿卿说过伤心无用。葛掌柜定不会枉死,当时酒楼有好些人证在场,虽然内里缘由尚待琢磨,但明面上的是非曲直做不得假,定能还我们掌事院一个公道。”
      “内里缘由尚待琢磨?林昭,你是话里有话啊。”说着,郑九侧过身,撩袍子坐下,仿佛真心听进去林昭的劝解。他微微仰头靠着椅背,神色严肃平静,知道对方有话要说,侧头看他:“手上拿的什么?…二三十张的纸笺?讲讲。”
      “正要讲!一团乱麻!”林昭决定还是先从卢家宅子里的事情说起,“这两张信笺,都是咱老爷院中传来的。”
      “老爷只有一个,姓卢。”郑九垂眼看葛庆,认真纠正道:“我爹只能叫掌事,不能称‘老爷’。”
      “哎呦,瞧我这记性,又忘了您的吩咐。爷是小掌事,我是该掌嘴。”林昭赶忙改口,“郑掌事院中传来的纸笺。第一件事,是佘小掌制没回宅子。不仅是他,连他带出门的二十几个家奴,也下落不明。”
      “哦?下落不明?”
      “是,信中原话写的…‘呵,小兔崽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管去哪浪,天涯海角也能抓住他。’”
      郑麟勾起嘴角,“听语气,不用猜也知道是赵姨娘。”
      郑麟的生母和佘渡离的生母一样,红颜早逝,不同的是佘北再无续弦,甚至连妾室都不曾纳。而郑乾,却是美滋滋地纳下扬州掌柜的嫡女,娘舅家是镖局出身的赵女胜伊。
      “可不是嘛!姨娘泼辣。”林昭也跟着主子笑,“她现在只怕气得要抄家伙,上山砸了慎符司。这第二件事…”说到第二张信笺,表情立刻严肃下来。
      “第二件事,是大事。慎符司自然也接到‘葛掌柜身亡,老爷气晕’的消息。但佘掌制竟是屁都没放,只派人回信说山上有要事要忙…”
      林昭说到这里,谨慎地附在郑九耳边,尽可能地压低声音:“丢了一箱子鬼娘娘祭祀的祭品,虽然不知道祭品是何物,但佘北连众符生,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一锅粥了。”
      “姨娘没说什么?”
      “说了。”林昭展开纸笺读给郑九听,“‘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错。摊上佘北这种爹,佘渡离也是倒八百辈子的血霉。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麟儿…’咳咳…爷,这是姨娘的原话,‘大人的事情,你不准瞎掺和,与他自小长大,更不准落井下石,做无情无义之人’。搁笔。”
      郑九对第二封信笺并不奇怪,缓缓点点头,继而淡扫林昭手上剩下的飞笺,“其余的呢?”
      “其余的…”林昭眉头紧皱,回忆起这些飞笺的来历,感叹:“更是邪门到姥姥家!子时两刻左右,我正带着家丁们赶来找您的路上,行至东主街小半程,忽闻人群喧哗,眼见主顾和鬼商们个个仰头张望。”
      郑麟难得会深笑,“天上掉银子?”
      “爷,要是银子就好了!我可要叫阿卿出门捡便宜。”
      “是飞笺?”郑麟徐徐喝口茶水。
      “是飞笺。”林昭夸张地把手举过头顶,“天上密密麻麻,说铺天盖月都不为过。数不清的纸鹤悬停在半空,乌压压一片,‘哗啦啦’下雨似地落下来。”
      “飞笺飞笺,自然会飞。你是卢家的人,也这样大惊小怪?”
      “爷说的对,可飞笺黄纸,毕竟是咱铺子中售卖的货物,三两银子五张。”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是是是…我又没说您是奸商!只是路上行人和主顾鬼都捡了好些纸鹤,像符纸不要钱一样。”林昭挠挠下巴,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爷,您不是比我早出门,您没瞧见?”
      “没注意。”郑麟是主子,自然不需要向属下解释行踪,只是淡淡地说:“既然连你都惊叹,纸鹤之多‘像符纸不要钱一样’。看来,跟我们卢家有关系。”
      “有。”林昭重重点点头,把东西捧着递出去,“还是请您先看一眼。此事之离奇,远超葛掌柜之死。或许…属下凭直觉…不,是凭缜密的推敲,跟葛掌柜真正的死因,跟佘小掌制,肯定逃不脱关系。”

      19.1 附截止到目前的时间线

      -酉时末(18点)
      石碑空地:金盏师徒出现在古石碑空地,走进裁缝铺。
      裁缝铺:贺延卿正为师父新制棉衣。

      -戌时左右(19点)
      裁缝铺:相约去喝酒
      舍生忘死楼:郑九在二楼厢房等待开市,直到三人进入。

      -戌时二刻(19点半)
      红炉暖帐里:佘渡离与花奴怯儿对话,收到飞笺纸鹤。

      -戌时中前(20点)
      四君子院中:卢听蕉与江德鸥手谈。
      嫡长子别院:卢小星第一次被打断。

      -亥时时前(20点59分)
      舍生忘死楼:师徒醉酒,金盏燃烧‘朔星劈山缩步符’离开。
      礁石无名院:林昭召集各位账房先生,郑九回到屋内休息。
      嫡长子别院:卢小星第二次被打断。
      卢家大宅外:贺延卿被符带回门外,晕过去。

      -入亥时(21点)
      石碑旁空地:主顾们乘鲤鱼灯船而来,鬼市开市。
      九重天小巷:明珠从梦境中醒来,偶遇左千岁。
      (楔子终)

      -子时(23点)
      酆都城:明珠四处游荡寻找师父,一无所获,重回舍生忘死。
      舍生忘死楼:盛传佘渡离杀胶州铺子掌柜,葛庆。
      礁石无名院:林昭与吴老本对话,郑九接到郑乾的信报,出门。
      四君子院中:卢听蕉怒极而晕倒。
      礁石无名院门口:林昭与贺延卿交谈。

      -子时一刻(23点15分)
      东主街:林昭带仆人赶在路上,捡到纸鹤
      礁石西厢房:贺延卿翻阅靛蓝色小本子
      舍生忘死楼:王闸跟随明珠进门,碰见葛庆的尸体。

      -子时中(24点)
      舍生忘死楼:古玉凤轰然倒塌,尔后,明珠和王闸离开
      石碑空地前:林昭赶到,之后,比他早出门一刻钟的九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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