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

　　小史离京，顺次递补上来的，是懒散惯了的叶发。

　　当两个十分相似的人相遇时，也有可能造成一场灾难，比如现在。

　　许周无意中经过前厅的大门时，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

　　那门，依然是雕饰繁复的朱色漆木，六扇大开，阳光刚好照着那盆绯色月季，大片的花瓣也是娇艳明丽，桌明几净，若用手指去蹭，大概不会有任何灰尘。

　　定期修缮清洁，更换摆设装饰，再到每日的通风透气、打帘开窗，可见即使这里长久无人踏足，一切却被照料的很好。

　　然而让他有想要抠掉自己眼睛的事情是……他看到了一个又该出现在这里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若是在后花园中，闪电霹雳黑灯瞎火，树丛之后猛然蹦出一个白影，他倒还能接受，毕竟那里还死过个人，装神弄鬼，还比较有事实根据。

　　然而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刚刚同小姐议事出来时遇见走进去的叶发，她面上并无任何特殊表情呐，莫非是他出现了幻觉？

　　最近果然劳累过度，想到小姐的计划，许周在心中为自己默哀。霎时就想就掐自己两下或者直接捶上几拳确定现在绝不是在梦游。

　　幸好他并未有过放两样暗器看看坐在那里的到底是谁的想法，腹诽几句，还是硬生生的将脚丫子给掰了半个一百八十度。

　　听说那人截获了小姐的一样东西。

　　听说那人一直都有派人暗中监视这栋宅邸。

　　听说那人对自己以及所有同伴的态度并不算好。

　　其实他自己也不怎么待见那位尊贵的殿下。

　　主座上的男子，似乎正玩赏着放在桌上的那把由小姐亲自粘制的折扇，好吧，虽然那是个失败的作品，只用了一次扇面就脱落半边。

　　穆西在手工制作方面的天分，几乎接近负数，甚至到了连她那些下属都看不下去的地步，粘个扇子尚且如此，何况女工这种精细的活计。

　　想到刚刚看到的情景，小姐竟然在……绣花，许周不免一脸黑线满身冷汗，再结合现在的情况，莫非小姐是早料到这人会来，所以采取了先给一巴掌再发一粒糖的政策，这想法还未成立，只觉得虎躯一震，好吧，他承认自己是多想了，就算现在这位太子爷把什么白家什么张家什么庄家都给灭了，自家小姐说不定就冷冷一瞄，还赠品呢。

　　既然如此，好吧，那就当做没看见，又是半个一百八十度，许周前行，目不斜视，真正是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如许周所想，姚浠的确是将视线放在了那把看似普通的折扇上，实在无法想象那样一个温和的女子，满面怒容是会怎样。

　　他垂着眼，可是她真的生气了呢，是以他这次孤身前来，侍女仆从对他是不咸不淡的样子，他忍，外面她的属下装作没看到他的样子，他忍，没有茶水没有糕点连最基本的问安都没有，他再忍……

　　折扇打开，合上，再打开，再合上。

　　直到嘶啦一声，那可怜的折扇终于不堪重负，另一边也完全脱离扇骨，至此，扇面完全独立，呼啦呼啦的翘在正中，看起来颇为喜感。

　　姚浠却细细的看着那扇面上的字。

　　没有署名，亦没有日期，穆西一时兴起的时间太多，可能是某个夏天的傍晚，也可能是春日的午后，当然，秋冬二季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笔字看起来是极为娟秀的，只是其中透出种种克制，绝非她本来的风格，那这东西，是要用于什么的呢？

　　姚浠疑惑的打量着整间屋子。

　　穆西通常在这里与好友旧识会面，有谁能让她写出这样的字，他注意到起承转合之间，下笔犹重，似乎含有什么异常激烈的情感，又是谁，能让一向温和的她有着那样的动作？

　　想到这些，连一向自信的姚浠，都有些迷茫了。

　　正确答案当然是……没有人。

　　其实这是她旧疾发作时为了转移注意力而创作出来的……隐忍克制的作品呀，若问其中包含了什么感情，大概是憎恨与厌恶吧。

　　自己将她的东西扣押那么久，耍些小脾气反而显得可爱，姚浠是这样想的。

　　这绝对是比那扇子更大的误会。

　　事实的真相其实是，由于姚浠的沉默，一向不肯多做一件事的叶发就主动将其忽略，在回到穆西所住的东园之后也未提起半字。

　　所以这时的穆西，还在自己的院中摆弄小花园里的那些白花儿。

　　因为那场大雨，不少植物受伤，只有穆西明白，那些小小的花朵，并不是因为受到打击而枯萎，而是那不寻常的雨水呀。

　　如若不是要找到件顺手的工具，穆西还不会发现姚浠的存在。

　　看了看被冲的不成样子的泥土，她对都快站着睡着的叶发道，“把上次那失败的扇子拿来。”扇骨以檀木为主，同属木系，想来不会太过唐突。

　　那些本来萎靡的花朵听见穆西的话，也摇摇晃晃的跳起舞来，竟像是同意一般，好在叶发并不细致，否则用不了多久就得请假去酬神拜佛。

　　“好的。”叶发显然没什么纪律性，她咕囔道，“也不知他玩赏完了没有。”

　　“谁？”穆西轻笑着问，虽是失败的作品，可要真被别人拿在手中当做玩物，多少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储君。”在面对穆西是，叶发的回答总算不再那么简洁，“我从那边走过的时候他刚过来，一句话都没说，就坐在那里。”

　　“……”穆西终是没说什么，她扶了扶头，将手中银剪置于一旁，让侍女端水过来，洗手擦干，之后才笑了笑，“他可有将我的东西带来。”

　　“他的确携带一半尺见方的梨木匣子。”叶发老实回答。

　　“那就好。”笑着点了点头，穆西朝外面走去，“叶发呀。”

　　“属下在。”

　　“下午你还是让初日来顶替你吧。”穆西微笑，她并未去注意侍女的神色，也就忽略了那娃娃脸上的一抹窃笑。

　　一如既往的步履轻缓，当穆西到来时，已接近正午，此时大宣的太子殿下，已经默默在这不大的厅堂中等待了一个时辰。

　　没有茶水点心，没有温柔多情的侍女，当她出现时，姚浠的满腔怨气刹时烟消云散，这是天永元年，他们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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