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声凋霜野

　　枕闲庄祠堂内，苏北冽把在昆仑山和蜀地发生的事说完了，之后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在路上遇见的那些险事，言道不知有谁暗中窥伺、下手暗算，望父母魂魄保佑兄妹三人平安云云。说完这些，苏北冽磕了个头，站起身道：“磕完头就出去吧，陈伯也该准备好午饭了。”

　　北野与苏北离依言而行，认真磕了头，随后跟着哥哥一前一后地出了祠堂。刚把门合上，苏北离却忽道：“你刚才真该多磕几个的，毕竟谁知道你下次来，会是什么时候呢。”

　　北野勃然大怒，但在她开口之前，苏北冽先抢怒喝道：“阿离，你闭嘴！你知不知道，若不是小野机变过人，又强挨了一掌，那董岳可未必会死。母亲大仇得报，你该多多感谢你妹妹。”

　　苏北离哼了一声，道：“那么，小丫头今天还能活蹦乱跳，是不是该多感谢秦姑娘？”

　　苏北冽怔住了，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北野却忽然灵机一动，出言挤兑道：“刚才我看陈伯查皇历本子，上面说今日宜嫁娶、宜纳采。哥哥，你看北离哥哥如此心心念念秦姑娘，不如择日不如撞日吧？”

　　苏北离脸色瞬间就涨红了，几乎快滴下血来。他也不回嘴，只狠狠的剐了北野一眼，转身便跑出了院子。

　　北野在他身后笑道：“别不好意思啊，实在不行，小妹可以自掏腰包，去请来城北街头的蒋婆婆。她是做惯了媒的，定能让北离哥哥称心如意。还要请教哥哥，纳采送什么礼才好？”

　　苏北离跑到院子门口，回身瞪了北野一眼，道：“野丫头，你先关心关心自己的夫婿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北野对苏北离说的话毫不在意，只得意道：“看，我猜中了。”

　　“他自被秦姑娘送回来之后，就一直这样……”苏北冽眉间尽是忧色。

　　北野道：“我看，他是真想娶了秦姑娘。”

　　“不可！”苏北冽觉得这个设想过于可怕，“秦姑娘魔教中人，做事又不循常理、心狠手辣，你看她在昆仑山上……”

　　北野歪着脑袋，思索着道：“可所谓名门正派，就都是好人吗？”

　　这个问题似乎击中了苏北冽心底最不想触碰的内容，他的身体瞬间就僵住了，面色发白，喉头滚了几下，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北野有些被哥哥的反应吓到，忙道：“哥哥，我说的是昆仑派！”

　　苏北冽依然没有“解冻”，北野深觉说错了话，赶忙找补了起来：“你看，董璧明知儿子寻事伤人，最终……但包庇儿子，打伤义父，所作所为哪里称得上名门正派？倒是一直江湖传说亦正亦邪的唐门，看起来知礼得多。”

　　过了好一会儿，苏北冽终于道：“毕竟……我们这次去唐门，是被唐少侠邀去的。若是你去悬玉峰做客，昆仑亦会礼数周到。”

　　北野敏锐地注意到，哥哥的声音莫名地有些发涩。

　　* * *

　　回枕闲庄后的第一顿饭吃的十分沉闷。尽管陈伯对三位小主人平安归来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加之要庆祝老庄主夫人大仇得报，因此这桌菜纵然还说不上庖凤烹龙，也算得炊金馔玉了。但三人各怀心事，都只忙着低头扒饭，莫说欢颜笑语了，连平淡的琐碎对话都没几句。

　　第一个吃完的果然是苏北离，他撂下一句“我回房了”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北野见状，徐徐放下筷子，摆出一副从容的姿态道：“那么急，真赶着去请媒婆么？”

　　苏北离转身暴喝道：“野丫头！最近嘴里都是什么话，我看是你想嫁人了吧！”

　　“我才不想呢。”这是北野预料之中的反应，她也没生气，“哪里都没有枕闲庄好，你说对么，北离哥哥。”

　　苏北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面上表情显是并不赞同，只是不好当面说出来罢了。北野又道：“北离哥哥，那秦姑娘么，确实是花容月貌，武功又强，医术又好，但她是魔教的人，你再迷恋她……只怕终究会害死你。”

　　“她不会害死我！她救了我的命！”苏北离高声反驳道，“若是有一天她需要我还给她，我就还。”

　　苏北离怒气冲冲地走了。北野对苏北冽摊了摊手，无奈道：“我想着有些话哥哥不能说，本想替你说了，可惜……”

　　苏北冽叹道：“我希望……这位秦姑娘别再出现了。永远别再出现了。”

　　* * *

　　随后的日子里，每日北野、苏北冽去剑室练剑。而因身体不好，在练武上素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苏北离，则有时一起去，有时则独自在花圃收集花瓣，说是想仿古人制浣花笺的法子，用不同颜色的花瓣来调颜色，以求制出浅蓝色的彩笺。

　　古籍有载，唐才女薛涛以浣花溪水、木芙蓉皮、芙蓉花汁制出深红诗笺，世称“薛涛笺”。但红色之花甚多，蓝色之花却不多见，山绣球、鸢尾、桔梗、乌头、蓝布裙等花又不长于塞北，客北城附近仅有龙胆花、二月兰等少数蓝花。苏北离想要以花叶调出浅蓝色，想来是极费心力的。

　　有时几只百灵鸟会飞过枕闲庄，若是它们低下头，可能会看见苏北离站在花架下，端详着紫中带蓝、灿若云霞的紫藤花，思考着这花是否能用；二十几丈外，北野手持长川，苏北冽握着岁寒，两人正在拆希音剑法的最后几招。

　　小暑过去了。大暑过去了。那个“伺机偷袭”之人似乎一直在伺机，再也没有出现。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安详宁静。

　　沉李浮瓜，簟纹如水，枕闲庄最好的夏天，大抵如是。

　　* * *

　　在初秋的蛾眉月挂上城西树梢的时候，北野练完剑路过前厅花园，见路两旁的花枝都已经光秃秃的，忍俊不禁地边对一旁的苏北冽笑道：“苏北离这新爱好……全庄的花花草草，这可都得遭殃了。”

　　苏北冽道：“也不值得什么，他开心就好。”

　　北野问道：“哥哥可知他为什么忽发奇想，做什么浅蓝色的彩笺？”

　　苏北冽对此也颇疑惑：“嗯……为什么？”

　　北野叹了口气，道：“我前几日忽然想到……苏北离他第一次见到……秦姑娘的时候，秦姑娘穿着一身蓝裙。”

　　苏北冽沉默半响，才苦笑着道：“那秦姑娘也久无消息了。随阿离去吧，不过是些花而已。”

　　北野点点头，忽然突发奇想，问道：“哥哥，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穿着什么吗？”

　　苏北冽面色大变，把北野唬了一跳，也不敢再出言开玩笑。良久，苏北冽才开口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小小的一个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就拉着我的衣裾，哭着喊‘妈妈’。”

　　北野讷讷道：“……我不该问这个的，哥哥。”

　　苏北冽回自己卧室了。北野站在那几丛光秃秃的花旁，看着晚风中颤动的枝条，忽然想：“我第一次见哥哥……那会我是六岁，应当记事了。可……我是怎么遇见他的呢？”

　　想及此处，北野陡然头晕目眩，随后感觉全身都开始发疼，从脑袋到全身经脉，每一个穴道都在痛苦地嘶吼。过了好一阵，北野才恢复意识，发觉自己竟然躺在花丛中晕过去了，以至于苏醒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夏夜的耿耿星河。

　　然而那个记忆中的、北野应当记得的“哥哥”，依然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 * *

　　七月初三，宜斋醮。这日枕闲庄去城外请了几位道长并二十余个道童，在家设了一坛法事，祭告父母亡灵。

　　一大早在院子里设好法坛后，三法师指挥着道童们把香炉、烛台、花瓶、香简等供器摆好，奉了香、花、灯、水、果为供养，又令人挂好了幢幡、贴好了符简、竖起了令旗、请出了法印法剑，随后亲自捧了朝简、如意、镇坛木等上了坛，开始叩拜、诵经、存想、上表……枕闲庄少做这些，经验不足，为此足足手忙脚乱了一整天，直至晚间，几位法师才谢师下坛。

　　北野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对这类又折腾又细碎的事自然热情不高，于是她趁着道士们手舞足蹈地搞什么“步虚旋绕”时，果断溜出去准备偷懒。结果她刚翻出院墙，居然见到了苏北离。

　　北野和苏北离大眼瞪小眼地站着，结果还是苏北离先开了口：“你怎么也出来了。我以为你定会一直跟着哥哥呢，就和个小尾巴似的。”

　　北野道：“我对这些僧道之术没兴趣。其实哥哥过去也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最近也不知怎么，转性了。”

　　“原来他没告诉你？”苏北离有些惊讶，“爹爹去世之前，就痴迷这些术法。可是若真如这些‘大师’所言，恶有恶报，那昆仑派，又是怎么逍遥这十几年的呢。”说着面露不屑之色，连连摇头。

　　北野道：“那为何今日……”

　　“或许是因为爹爹生前喜欢吧，”苏北离不确定道，“这些法事也未必能告慰亡灵，只能告慰活人罢了。总之横竖不是坏事，随便吧。”

　　北野若有所思：“能告慰活人的话，也算是一桩好事了。终究是活着的人比较重要。”

　　苏北离少见地面露赞同之色，正欲张口说话，忽见几道银光在空中闪过。

　　北野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堪堪躲过；而苏北离反应却略慢了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随即便中招倒地，脸上迅速浮现出一层青黑之气。

　　暗器有毒！

　　北野拔剑在手，正要高声向庄内之人示警，却听到一个娇媚女声道：“之前派来办事的人也都是些无用之辈，连你都搞不定。这倒是让我想起了在蜀中被烧死的教中弟子，他们可能干多了……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呢，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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