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从屋子里出来，外边好像比之前更冷了一些。褚时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转头看向燕南道，“走吧，我们回白日酒家。我准备了不少菜肴来庆祝你的生辰。”
　　“有肉吗？”燕南道上马，一边问道。
　　“不止。”褚时将手伸出小窗外，感觉到临近晚上的秋风更加的冷。
　　或许是褚时今日神情过于柔和，燕南道还是大着胆子问了之前一直想知道的问题，“有关于这个...殿下愿意告诉我，为何不喜欢吃肉食？”

　　褚时沉默了许久，久到他以为这次对方还是不想回答时，开口道，“曾经有位在我身边跟了很久的老太监。在宫中做了几十年，准备出宫见从前的对食去了。”
　　褚时想到那张犹如皱起来的橘子皮一样的老脸，不由得语气柔和起来，“那时候我给父皇摆脸色，抗议自己为何被拘在东宫。父皇撤了我两天的吃食，让我饿极了。”
　　“但我被看着，不能出东宫大门。他便帮我去拿了一只烤鸭，热气腾腾、肉香四溢。我一直记得。”褚时闭上眼，想到那张变得惨白的老脸，“但拿来之后，他又护着不让我吃。说是明日我便会有吃的了。”

　　半晌，褚时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他们回到客栈，燕南道转头看他。
　　此时已是傍晚，浓稠的夕阳流淌下来，像是熔化的橘子糖，与他极为白皙的皮肤融为一体，“半夜饿极了起身，我想偷偷吃了那只烤鸭。却没想到看见他抱着一副鸭骨头，躺在我宫殿门前，笑着死了。”
　　燕南道眯了眯眼，本想别开头，却看见对方的眼角似乎又泪光闪过，与他含笑的嘴角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
　　“笑着死了。”他忍不住重复道。
　　“嗯，三笑散。”褚时看向他，似乎目光钻进了他的内心深处，“宫外家人被抓，宫内主子是自己照顾了将近十年的、看着长大的孩子。”
　　因而就成了这样。
　　“所以我后来闻到肉香便想吐。”褚时道，“也很讨厌橘子。”

　　白日酒家在晚上显得黯然失色。
　　四季春园的姑娘都开始招呼起了客人，而周围的小贩也开始趁着烟花展买起形形色色的东西。远远望去，灯火实在通明，白日酒家便隐而不见了。
　　苏言似乎一直很闲，站在大门处的木台旁，一边在客人进来是招呼一声，一边无聊地拨弄算盘。一位在客桌之间穿梭的方临远忙得很。
　　“之前我点的菜肴你都准备好了吗？”褚时道，“记得两碗面，这是例行。”
　　“今晚这是，哪位生辰啊？”苏言问，“之前不是听见那王小二讲的烟花展，怎么不去祁河那里看烟花，就吃顿膳食？”
　　“吃完再去。”褚时微微勾起笑意，“倒是你，今晚便一直招呼客人？”
　　苏言看向忙碌的方临远，笑道，“不会。等她忙完了这批，我让王小二招呼着。我与她也一起去看烟花。算是庆祝一下久别重逢。”
　　“这样啊。”
　　“我们该上去了，殿下。”燕南道开口。
　　“那就劳烦了。”褚时将银子交给对方，上房休息去了。

　　室内温度比起外边要暖上不少，褚时将身上较为厚重的外套脱下来。正巧看见燕南道左遮右掩地脱外套，想到对方之前的伤口。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燕南道听见这句话，反射性走过来。被褚时一把摁坐在床上，“这次你自己上药，别总是让我提醒。若是伤口再崩我可就真的不管了。”
　　他将东西递给他，正巧此时小二进来将菜肴端上桌。褚时坐着没动，一直等到燕南道上完药，重新穿好衣服，才与他一起坐在桌前。
　　褚时轻轻将手捂在碗边缘，试图用碗外的温度将手焐热。一边吹散眼前的腾腾烟雾，看见对面坐着的人。他抬头望过去，对方这时候也在看着他。
　　没有需要担忧的事，没有需要端着的架子。在离开通州的前一天，褚时觉得内心无比平静。回到宫中需要面对的其他事在此时是虚幻的未来。
　　而现在，安静的室内、温暖的生辰面和坐在自己对面的一个人。
　　这对两人来说，都是十分重要并且极为遥远的从前了。
　　“你...”
　　“谢谢。”
　　片刻沉默，两人再次开口。
　　“许个愿吧。”褚时说。
　　两人都笑了，或许是太过温暖的氛围，或许是内心笃定的猜想与意愿，让原本开始于别样想法的他们都暂时放下了心防。
　　燕南道看着对方，第一次露出一个真实的笑脸。褚时再一次看清了对方嘴角两个浅浅的酒窝，和那双干净的眼睛。可能是蜡烛的火光太过昏暗，又或许是对方这次的真挚，他感觉浑身都开始感觉暖洋洋的，令人感到安心。
　　他眨了眨眼，低头嗦面。可能是嗦得太快，面又有些烫，感觉有些热。
　　“赶快吃完出去看烟花。”褚时一边吃一边说，“晚了错过些什么就不好了。”
　　“我以为殿下在宫里见过的烟花展必是比现在好上不少。”燕南道说。
　　看着碗里的清汤，褚时回忆起在宫中的日子，“皇宫明令禁止明火，一些宫妃想玩也得偷着来。父皇说节日随意庆祝就行，过度就算奢靡了，若被上奏是有相应法令治罪的。更何况他也不喜欢这些俗气的东西，总是绝对这不过就是些虚的东西。”
　　“可对我们来说，烟花可是绝不能缺少的东西。因为日子已经够苦了，总会盼着能有些别样的欢喜。”燕南道吃完面，看向窗外，“那殿下往日喜欢如何庆祝生辰？”
　　“学究会偷偷放我一天假。”褚时想到每年生辰学究颤颤巍巍地给他打掩护，不自觉笑出了声，“然后我就遛进御膳房偷点原材料出来。东宫有自己的小厨房，可以亲手做些来吃。”
　　燕南道露出一种羡慕的表情。

　　祁河中央船只很多，不少也都是些名门贵族出来观望今日的烟火盛宴。
　　两人坐在画舫内，一同看着外边的热闹景象。褚时是因为常年深居东宫，很少见到想这种民间举办的盛宴，感觉充满烟火气。而燕南道则是第一次不用如此担心温饱，静心观赏。
　　“殿下，我们来下棋吧。”燕南道看见桌上放置的棋盘。
　　“你想下这个？”褚时问。
　　“嗯。”燕南道说，“我想试试执黑子。”
　　褚时没回答，挺直脊背打开盛有白棋的盒，拿了一颗出来，伸手示意燕南道可以开始了。
　　说实话，他其实并不喜欢下棋。毕竟宫中下棋作为一项必修教学，其中礼仪规矩总是让他觉得十分繁琐。但其中蕴含的思想道理，比之画画，更加有助于他思考。

　　父皇一直教导褚时，围棋的输赢不只代表了棋盘上的输赢。
　　好好一场尝试，倒是流露出了一些杀气。褚时落下一子，故意让燕南道吃下借以打劫，将半死不活的一手关键抢到了自己手上。
　　本意想让对方放下警惕。却不想竟是被察觉出了意图。
　　“殿下这是在引君入瓮吗？”燕南道想了想，竟是放弃了这部分的争执，转而将之前同他交缠在一起的局面给打破，“此地需要我连下两手，本以为会失败。没想到殿下竟是因小失大。会后悔万分的，不是吗？”
　　细细推演，褚时竟是一时找不出对方这个意图的前兆是从哪里开始的。只好硬着头皮照着之前的谋略走下去，“可有时候想要完成目标，必是要牺牲一些小东西。许多人总以为能以小赌大，可事实上手中的筹码拿的越多，才有更大的可能博得更大的赢面。”
　　“受教了，殿下。”燕南道并不以此为意，落下最后一子，一举将之前半死不活的局眼给抢了回来，将之前收敛的杀气骤然释放了出来，“到您了。”
　　褚时没在乎燕南道打出来的局势，只是稳稳落下计划中最后一步。挣脱了之前纠缠不清的棋面，将对方吃下的棋重新给挣了回来。
　　“我赢了。”褚时看着他笑，泛着些许暖意，身旁有着满天盛放的绚烂烟花，朵朵升起绽放又落下凋零。
　　燕南道的眼睛看着对方，只觉目光所至皆是美景。

　　人群此时吵闹起来，因为有一群人从另一边一窝蜂涌来。燕南道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之前还想要他命的甘邑站在岸边。
　　褚时将船靠岸，燕南道还未还得及躲开甘邑，便被对方的一句话给说愣了。
　　“殿下随我来，快马已经备好。”甘邑单膝跪在褚时面前，认真道，“蔡诚勾结魏国三皇子攻入通州，先下情况紧急，请您随属下离开这里。”
　　“魏人？”褚时问道，“舅舅如何了？”
　　“兰将军正率军抵抗。”甘邑回答道，“是陛下让属下来接您的。”
　　“明白。”褚时说道，一边跟着甘邑上马。并未回头看燕南道一眼，心中却是止不住挣扎。
　　之前把对方留在通州，是因为如此一来对两人都好。
　　但现在通州情况不明，若是沦陷......
　　褚时咬咬牙，调转马头停在燕南道身前。
　　不同于之前两人合力斩杀刺客后，褚时对准他的匕首。在现下喧闹的人群中，他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低低喊了句，“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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