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

　　黄家栋到家时已是晚上十一点。进屋看到厅里电视开着，只有黄耀祖一人坐在沙发上。这倒是很常见，他母亲和妻子此时一般都已休息，孩子更不用说。而萧楠似乎从来不看电视。黄耀祖也是在厅里喝喝茶，打打电话，电视就是个背景声音。
　　“家栋啊。”父亲叫他。
　　他答应着，换了鞋走进厅里。
　　黄耀祖新换了泡大红袍，一边斟茶一边看着儿子走进来。仍然是黑瘦的，不过黑是高尔夫球场上均匀晒出的黑，瘦是精壮的瘦。身上是订制衬衫和西裤，皮带扣是大大的“LV”字母交错——再不是原来那个藏在宽大西裤和衬衫里的瘦小少年。他目光深邃坚毅，只是年少时觉着孤傲些，现在常居上位，则有了一种气势。
　　黄家栋长的颇像黄耀祖，尤其眉眼。眉骨高，眼窝深陷。加之黄家栋颧骨颇高，因此看上去棱角分明。萧司令第一次见他，回头就说：“这孩子性格孤高，你要顺毛捋。”黄耀祖并不太在意。村里穷，男的大多出去打工，扔下妻儿都是常态。若有在外发迹的，多半外面也有一房，或者更多。但无人抛弃妻小，总要负责的。自己并未抛弃她们母子，就连萧司令也认了，黄耀祖自认并没做得过分。
　　后来相处久了，黄耀祖渐渐咂摸出点味道。他是不会在儿子面前说起萧楠的，但这世上总有好事之人。黄家栋一直知道那个大院里长大的，美丽、聪明、上进的大小姐。黄家栋没有说过自己的感受，但当他直面萧楠时，任谁都看得出那种隐隐的不屑。
　　呵，不屑。不屑通常是来源于自卑呢——如果萧司令还在，当如是说。
　　“药业的会开得怎么样？”黄耀祖问。
　　黄家栋没有回答，回头看了一眼楼上。
　　黄耀祖递给他一杯茶：“楠楠不在家。”
　　黄家栋挑眉，这不大常见。虽说星城流传着天泽大小姐天天开着红色跑车兜风的消息，但从没有过天泽大小姐晚上泡夜店的说法。
　　“与同学聚会。”黄耀祖说。
　　黄家栋点头，于是说：“我给廖总打了电话，让他飞过来一趟——这样显得我们也是从专业角度考虑的，并不是存心打压药业。”
　　黄耀祖点头——来龙去脉已有人告诉他，黄家栋这样处理很妥当。
　　今天上午的会是严沁芳主动提议召开的，说是讨论一下药业的资本运作问题。黄家栋想，严沁芳怕是有了什么方案了。他与MBA的同学，大鹰证券的廖总电话商量了一下，觉得严沁芳只有两条路可选——1、药业作为集团上市主体；2、药业不参与集团上市，这样药业可以自己上市。
　　如果严沁芳提议将药业作为集团上市主体，黄家栋倒是不怕——这会是个动静比较大的方案，首先是要面临其他非药业高管的反对。
　　如果提议药业不参与集团，单独上市，黄家栋也可以以不符合集团整体战略的理由否决。
　　而黄家栋一进会议室，就发现药业除了严沁芳、萧楠和另一个副总，居然还有中介机构——是星财证券的一个项目经理。既然有券商在，就说明今天的方案是很具体的了。
　　而黄家栋只带了叶少权——他不是没想到带中介机构。然而，这不过是药业第一次正面表示自己有资本市场的想法，是什么想法还没说呢。他如果直接带券商来，岂不是显得集团对药业特别防范？他考虑，这不过两厢第一次正式谈及这个话题，第一次还是不要那么正式的好。
　　严沁芳居然就这么大喇喇地直接带了券商，黄家栋始料未及，再一次感叹严沁芳作风强硬，不留余地。
　　会议开始严沁芳先谈了谈对药业将来的想法——无非还是年初班子会上说的那样，增长乏力，需要新技术新产品。从这儿很自然地又说到了资金问题。
　　“不知集团的上市进度怎么样了？”严沁芳问了一句。
　　“集团正积极筹备，券商给了些方案——当然，主要一些子公司的尽职调查还没有做完，方案也不好最后确定。”
　　严沁芳点头，这些她都知道。
　　“集团业务多样，方案是不太好做，应该慎重些的。”严沁芳难得说了句体谅话。
　　“严总今天是有什么提议么？”黄家栋也不绕圈子了。
　　“是这样的，”严沁芳说，“我们不是一直在看药厂吗……”
　　黄家栋点点头，他知道这事儿。天泽药业没有技术储备了，这两年一直在到处看厂，想收购有技术或者配方之类现成的东西。
　　“怎么，有目标了？”
　　“有个潜在的收购标的。做了初步尽调，觉得还可以。”严沁芳说着递给黄家栋一份A4纸打印的文件，大概有十多页。
　　黄家栋略略一翻：“益生菌？”
　　“嗯，是国企改制过来的。”
　　黄家栋再一翻：“青海？”
　　严沁芳点头。
　　黄家栋把资料递给叶少权，对严沁芳说：“这个我得回去研究一下。”
　　“那当然。”严沁芳说，“大家都帮着判断一下。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我。”
　　这也是严沁芳很少说的话，连叶少权都看了严沁芳一眼。
　　“那今天就是这个事情吗？”黄家栋问。
　　“嗯哼，”严沁芳清了清嗓子，“其实，主要不是这个事儿。”
　　黄家栋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叶少权打开自己的记事本。
　　“随着我们这段时间收购标的一步步明确，我们也要开始考虑资金问题了……
　　“现在是天泽集团的大发展时期，特别是天泽地产。地产这个行业呢，也是个资金密集型的。我不仅是药业的董事长，也是集团的股东。地产的发展我必须要支持，因此药业的东西，能抵押的我们都给地产抵押了。
　　“我平时也总跟药业的同事们说，要以集团大局为重。集团好了，药业才能好。”严沁芳说着，示意地看了旁边的药业副总唐爱萍。
　　唐爱萍点了点头。黄家栋忍不住看了看唐爱萍一侧的萧楠——萧楠似无所觉，一个笔记本电脑支在面前明显是个摆设，两只手都放在桌下，一看就知道是拿着手机在发信息。严沁芳另一侧则是那个星财证券的项目经理，很年轻，西装革履，微微侧身，认真听着严沁芳讲话。刚进屋时他递过名片，黄家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扫了一眼——吕湘辉。
　　“我们本来是考虑，地产是集团目前的业务重点，我们药业主要就是好好做好自己这块，不给集团添乱就行了。但我们药业这两年利润率不断下降，究其原因其实还是现在药品市场化程度高了，相似的产品越来越多……
　　“我们虽然还是儿童感冒药的老大，但大家都知道，这个产品没什么技术含量，谁都能做的。我们只是快人一步而已。现在别家也跟上了，我们还是挺有危机感的。
　　“这个问题，这两年的年会上也年年说。我们药业是集体企业改造的，正规是正规，但真没什么技术储备，这些年我们没搞出什么新产品——不是不想搞，是确实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就想走收购这条路。”
　　仍然是这两年集团班子会上严沁芳说过的，黄家栋都知道。
　　“经过这两年到处看项目，我们现在已经收窄了范围，首选就是这一家了。这样一来，资金问题也提上日程了。”
　　开场白过后，终于说到正题。
　　“我们想着，现在集团的重心是在地产……我知道集团也很看重我们药业，但地产带来的利润增长是我们比不了的……”
　　黄家栋刚想说“药业也是集团重心之一”，这下也只有闭上嘴。
　　“我们自己盘算了一下，现在借贷融资这方面，已经做到极致了，没有什么空间，支撑不了收购。还是要从股权这边想办法……”
　　黄家栋说：“其实我们很关心药业的发展的——应该说，各个子公司的发展我们都很关心。所以，集团也在谋求上市啊。”
　　“是的是的。”严沁芳今天格外好说话，“我们非常期待，也非常支持集团上市工作。现在，我们这边主要的担心还是个时间问题。”
　　严沁芳说完，就看着黄家栋。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向黄家栋。黄家栋心里叹气。
　　集团上市何止是时间问题。原来没签约时各个中介机构的合伙人都是拍着胸脯，把天泽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一进场，全都是问题。这问题甚至还没到财务层面——民营企业财务不规范是常见的。
　　按照廖总他们派来的项目经理的说法：“天泽大是大，但主营业务不突出。比较强的业务板块是天泽药业和天泽地产。天泽地产虽然规模最大，但在全国地产行业又只能算个规模一般的地区性公司。天泽药业倒是有个拳头产品在全国数得上的，不然天泽药业单独上市？”
　　这个项目经理就是当时大多数深圳投行项目人员的典型，做了几个上亿的项目就恨不得自己也有上亿身家似得，一般小老板根本不放在眼里。还好廖总在场，不等黄家栋沉脸，他赶紧找补：“药业单独上市就不要提了，这个和公司战略不相符。虽说主营业务不突出，但也没啥法律禁止性的硬伤嘛。难得利润这么实，你们项目人员也不用担风险，再好好策划策划……”
　　这么一策划就策划到了现在。
　　黄家栋只好说：“上市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集团还要再仔细论证方案，只要方案定了，那也挺快的。”
　　“那方案什么时候才能定呢？”严沁芳追问。
　　“这个确实不好说。”黄家栋实话实说。
　　“我倒是有个想法，黄总你看看怎么样。”
　　黄家栋一笑：“欢迎大家集思广益，洗耳恭听。”
　　严沁芳也微微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不如我们药业和集团一起股改，同步申请上市，多份机会，还什么也不耽误。如何？”
　　黄家栋和叶少权都是一愣。叶少权是彻底懵了，他所有的相关知识都来源于和中介机构平时的沟通。从没哪个中介机构提起过母公司和子公司同时申请上市这回事。此时他脑子无法运转，完全没有头绪。
　　黄家栋当然比叶少权强多了，他也很懵——异想天开，这是他脑海浮现的第一个词。然而，他马上想到，这虽不是常态，但不是法律禁止性行为。
　　“这个……有先例吗？”黄家栋问。
　　“确实，这个是没有先例的。”说话的是星财证券的吕湘辉，“但并不是不能操作。没有先例，应该是目前来讲，国内上市的跨行业集团性公司本来就不多。我们研究了一下，无论资产还是利润来说，现在药业都不是天泽集团的主力了，同时上市应该是不违反什么规定的。”
　　“那你说说具体如何操作？”
　　“其实说起来也不复杂，天泽药业先股改，股本定了，集团再股改。只要天泽药业先将盘子定了，集团再整体变更为股份公司就不会影响业绩的连续计算了，两厢不耽误。”
　　黄家栋一时没有说话，他靠在椅背上，略略偏头，一只手在桌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点，似在认真思考。
　　“吕经理，”黄家栋问，“你看过我们集团现在的股改方案吗？”
　　当然看过，不过他看了严沁芳一眼，谨慎地说：“我大概了解一些。”
　　“这当中有个问题，”黄家栋直起身子，两手放在桌上，“我们其中有一个方案，那就是在集团架构下，再设立一个公司持有全部子公司的股权，将这个新设公司作为上市主体……”
　　黄家栋说着，挥挥手：“当然，这个方案优缺点都很明显，主要涉及业绩的连续计算问题。但是，优点也很明显。一是新公司比较干净，二是大家本来是个人持股，现在隔了一层，以后有税务或者什么别的问题都比较方便处理。
　　“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要是选择了这个新设公司的方案，那就有问题了。你们一股改，发起人三年内不能转让变更，我们新公司就设立不了了。”
　　“这个也不要紧，”吕湘辉明显早有准备，“天泽药业在股改之前，天泽集团先设立一个全资子公司，单独持有天泽药业的股份，作为主发起人就行了！”
　　会议室里一阵安静。发起人不能转让股份，但发起人的股东是可以的。本来公司法这一条就有些教条，规避一下不是难事。
　　半晌，黄家栋一咧嘴，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吕经理准备得很充分啊！”
　　这不太像夸奖，吕湘辉也只能尴尬一笑，连说“没有没有”。
　　黄家栋也只说了这一句就恢复如常。他收起笑，认真对严沁芳说：“我说过，药业是集团的顶梁柱，这不是空话。”他说着，扫一眼对面。严沁芳和吕湘辉都很专注。萧楠早已不再低头玩手机。她从刚刚开始讨论起就略略侧头，似乎认真听着吕湘辉发表意见。不过一手放在桌上，另一手却仍在桌下，显然还拿着手机。现在倒是两手交叠放在桌上。她一身黑色西服，只有左腕上那只劳力士闪闪发光——那是她回星城，黄耀祖的礼物。
　　“只要是对药业今后发展有利的，我们股东理所当然的支持。当然，我们还是要考虑集团的整体发展战略。所以，药业这个想法，我们原则上支持。但是，还要回去研究下和集团的方案是否冲突。否则一旦做了股份制改造，再调整就是很花时间的事情了。对谁都不好。这点，也请你们理解。”
　　严沁芳这边几人都点头。事情说完，严沁芳向来是没多话的，黄家栋也就领着叶少权走了。严沁芳这边四人一起送到楼下。
　　四人目送车子缓缓开走。严沁芳轻笑，对萧楠说：“这么年轻，这份历练也算难得了。”说的自然是黄家栋。
　　萧楠也一笑，并不答话。一旁吕湘辉倒是挺兴奋。他搓搓手，问严沁芳：“这下咱们要抓紧了吧？赶在他们前面，争取赶今年股改，明年能有完整的会计年度啊！”
　　严沁芳瞥他一眼，指指旁边的萧楠：“你跟她说。”然后径自先回办公室了。
　　萧楠微笑：“还按原来的计划走。”
　　吕湘辉着急：“这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啊。咱们是按原计划了，可你们集团可是要加速了。而且已经有方案了，还是要赶明年的完整会计年度啊！”
　　萧楠只淡淡一句：“情况还一样。”
　　吕湘辉还要说什么，萧楠摆摆手：“集团不会答应的。”
　　另一边，一路上黄家栋都没说话。到了办公室，黄家栋招手让叶少权跟进办公室。
　　“你对药业这个方案有什么想法？”黄家栋问。
　　叶少权哪里谈得上想法。他憋半天，问出一句：“严总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有些奇怪……”黄家栋一时也不明白。这是要硬来？明摆着走不通的事情嘛。
　　黄家栋深深陷进大班椅里，两手相扣，沉思片刻，告诉叶少权：“打给廖总。”
　　叶少权用桌上的固定电话拨了出去，并放了免提。电话很快接通，寒暄一阵，黄家栋说了今天药业的方案。
　　“这根本不可能！”廖总有些激动，“就算我们券商答应了，证监会也不会答应。而且，你怎么报呢？两个关联企业都在申报材料，互为必须披露的控股股东和子公司。由于都在上市过程中，都是动态的！这边上了，那边马上要改材料。等等问题，证监会那帮人会伺候你这个才有鬼！”
　　“这个我了解了。”黄家栋说着，不慌不忙点了一根烟，“问题，如何与他们说？”
　　电话那头也沉默。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这种没有明文规定的事情如何说？他们大鹰证券也不能出个“证监会不伺候”的专业意见。
　　“我作为专业机构当面与药业解释吧。”廖总说。
　　“你尽快过来。”黄家栋催促。
　　然而挂了电话，黄家栋抽了一口烟，又陷进椅子里，略略皱眉。只有如此了。当然，药业也有星财证券，到时还得费一番唇舌。如果药业坚持试一试，那该如何办？作为股东强硬拒绝？
　　同时上市肯定行不通，严沁芳不会不知道，但关键在于药业到底想干什么呢？或者，萧楠想干什么？
　　叶少权不敢打扰，轻轻退出去给他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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