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罗罗」不死

　　阿鸠丢开烟杆，然后命龙宫小僧清理一片狼藉的地面。

　　待一切收拾妥当，便推开九尾的怀抱，取了房间里装饰用的小太刀，抽刀转身，对着九尾摆开了阵势。

　　九尾愣了，他不明白刚刚还仿佛被说服的阿鸠怎么转头就刀刃相向。

　　“九尾，你从幼时便陪伴我左右，我却没能教好你，是我之过，令你毫无怜悯地杀了你的兄弟姐妹。”

　　阿鸠沉静地直视着九尾，她在用行动告诉他，她不是在开玩笑。

　　九尾最开始不是九尾，只是个没了母亲的小狐妖，他听其他妖怪说有个很好吃的人，吃了能变得很厉害，于是跟上了阿鸠。可是大家都不敢吃她，怕她身上隐隐威压的气息，就像是京都里的那些大人似的。他们只会在阿鸠脆弱的时候出声引诱，但她从来不为所动，只是会把他们当作寂寞时的聊天对象，问他们生活、吃行甚至有没有像人类的嫁娶。

　　狐狸对她好奇极了，他想知道这个人类要怎么挣扎。她小心翼翼，绞了头发，裹平胸部，伪装成男孩，总算找到个并非出卖身体的栖身之处。布屋的老板愿意让她做小工，因她卖出的布缎成衣总是比别人多。这份工包吃包住，只是工钱低的可怜。

　　阿鸠每个月都会有几天如临大敌。但是对他们而言，那几天无疑是大餐，即使大餐是洗衣盆里的水。狐狸经常抢不到，即使到手了也会被其他妖怪欺负威胁。有一次狐狸迫不及待去偷，结果被折返的阿鸠发现，她得知了原来妖怪们吃这个后脸上露出一种怪异的、难以言喻的神色，久久没能平息。

　　之后阿鸠常常给他喂些人类的吃食，但他怎么可能弃美食于不顾呢？毕竟可以增长妖力啊！还是会和其他妖怪打得头破血流，每次撞上他成功喝到水，阿鸠总是不忍卒看。

　　好景不长，阿鸠每个月半夜偷偷洗衣服的行为被老板发现，然后……然后阿鸠就衣衫不整地从老板的房间里出来。她对狐狸说，看来又要跑路了，然后她就收拾了可怜巴巴的几个钱并几身衣服悄无声息的走了，还顺走了老板的刀和金子。

　　那时正值冬天，她一边离开那个町一边在雪地里大骂吃人不吐骨头的狗日资本家，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因为有金子，她暂时没有找新的工作，照她的话说，社畜也需要放假，反正不能更坏了，颓废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事情还能更坏一点，她怀孕了。在阿鸠得知自己腹中有了孩子后，那种蓬勃的活力从她身上消失了，她甚至连饭都不吃了。连带对妖怪们的吸引力也骤减，大家纷纷四散而去。

　　唯有狐狸看不下去自己的储备粮要黄，便试图劝说她。

　　阿鸠虚虚笑了下：“你不是一直想吃我吗？怎么倒开始劝我活着，不如现在就把我吃了吧！”

　　狐狸老老实实回答：“唯有你真心实意献出的东西我们才能吃。我现在还是吃不了你，说明你还是想活的。”

　　“哈哈哈……”阿鸠难得大笑起来，“你怎么这么老实，这么可爱。”

　　阿鸠想了很久，说：“我确实还想活。但明明一切都这么糟糕了，人为什么还想活着呢？”

　　狐狸猜测：“因为你们人类是受虐狂？”

　　阿鸠笑岔了气，笑出了眼泪，然后问他：“只要我真心实意献出的东西，你就能吃？”

　　所以他就成了九尾。而阿鸠从此变得肆意猖狂，不复那个战战兢兢的被推进房间的瘦弱身影。

　　她再也不用担心因不够谨言慎行而丢了性命，九尾给了她犯错重来的机会。

　　如今的阿鸠却说：“现在我不得不纠正这个过错，你也有权反击，毕竟此事因我而起。”

　　九尾也沉下脸，站起来，道：“我竟成了你的过错？就算我错了，你惩罚我就是了，为什么要摆出这幅姿态？”

　　阿鸠摇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我知道你吃了百鬼丸的那刻，我就清楚这十六年间绝对不止有一个百鬼丸，甚至也许三十年来你从未停止。”

　　事实上，她在那瞬间想清楚了一切，而浮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亲手了结他，之后的时日不过是确认她没有冤枉他。

　　他背叛了她的个人理想没关系，他们还是共患难的战友；但是他却背叛他们的共同理想，她忍不了。

　　也许过早地拥有强大的力量，便是使他不再对弱者具有同情的原因。他也曾是弱小的妖怪啊，如今受害者成了加害者。

　　想罢，阿鸠便跨步横劈过去，以正大光明的一击表明自己的立场。

　　九尾轻易地后退闪过，阿鸠便又斜刺过去。这刀虽然比一般战场用刀要短，却也更灵活轻便，极其适合阿鸠。

　　几个回合九尾只是闪躲，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会让阿鸠生气如斯。他知道她会发怒，却不晓得竟然要到两人兵刃相见的地步。

　　趁他分神，阿鸠割破了他的手臂，鲜血从伤口不断溢出，浸湿了九尾的衣袖。

　　“杀了我阿鸠你也会失去不死的能力啊！”九尾不解地吼道，“我要是忍不住动手，阿鸠你也不会复活！”

　　“没关系。”阿鸠的声线毫无波动，她毫不犹豫地继续进攻，“我活的够久了。做人不能贪心。”

　　九尾气急反手一爪子也挠破了阿鸠的手臂，瞬间两人都听见一记闷雷，但并不在意。可转眼九尾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然后发现自己变成原形的爪子一下子慢了下来，甚至力度也远不及。

　　阿鸠没放过这个机会，转身劈头一刀，在战场上百死千生才锤炼出来的煞气直逼面颊，九尾狼狈翻滚才堪堪躲过。

　　“阿鸠你做了什么？！”

　　阿鸠一愣，追杀的脚步顿住。

　　“我使不出妖力了！”九尾恨恨道，使不出妖力的他形同废人，连本能的狐火也唤不出来了。

　　阿鸠站在原地，绞尽脑汁：“……好像是刚住到这里时你替我弄的？怕我被其他妖怪吃了。”

　　九尾一愣，好像隐隐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因为三十年来从来没用到过，阿鸠和他都没想起这个东西。他苦笑起来，自己做的陷阱把自己的妖力压制住了。也是，除了他自己和那个家伙，也没谁能困住他了吧。

　　这个陷阱除非刺杀阿鸠的刺客死了才会解除禁制，否则就只能被困在这御所中。最初的本意是考虑到阿鸠不会死，因此对方只要被压制了妖力多半能被阿鸠干掉。即使阿鸠奈何不得对方，也能困住对方拖到援军来。

　　“唉……”他放弃了抵抗，仰倒在地上。

　　阿鸠见状也放下了刀，坐到他边上。

　　“怎么不杀我？”

　　“附近部署了火铳队。早或晚的事。”

　　九尾回过味来，阿鸠从一开始就打算置他于死地。

　　“那你为什么还要亲自下场？”

　　“蝼蚁尚且有挣扎的权利。况且……”阿鸠有些黯然，她对他心存愧疚。

　　阿鸠叹了口气道：“狐狸，我觉得一个活物，是不是人，不是用他的肉身是不是人类来定义的。人之所以为人，和无灵智的动物不同，乃是会思考，会诘问为什么。”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妖怪吗？妖怪为什么要吃人？人为什么吃鸡鸭鱼？贵族为什么可以欺凌平民？我为什么要成为领主？你为什么喜欢我？于是人进而有了同理心。”

　　九尾想了半天竟连最后一个问题也说不上为什么。

　　“所以，你还不是人，那些你说的领主也不是，你们是混沌，是妖魔。”

　　“你不能理解我的伤心痛苦乃至愤怒，所以我们走到这一步；而我能理解你的这些情绪，所以即使没有必要，我也要亲自面对你。”

　　说罢，阿鸠侧身，温柔地摸摸九尾的头：“狐狸，终究是我没有教好你。”

　　九尾平生第一次感觉到鼻腔有种怪异的酸胀，第一次眼中的世界模糊扭曲，这就是人的同理心吗？他仿佛能摸到那颗碎裂痛楚却依然温和有力搏动着的心脏。

　　他刚想说点什么，便被头顶上炸裂的雷声打乱了心思，御所，付之一炬。

　　百鬼丸突破卫兵阻拦到达御所时，已是一片火海。周围的武士、仆使和会飞的妖怪都匆匆提着水来救火。

　　他到处寻找，抓到个人就用尚不利索的话语问“鸠在哪”。终于穿过层层人群，在熊熊燃烧的御所前看到那个目眩神迷的光芒。

　　“鸠！”

　　阿鸠回头，只见她浑身是血，脸上却挂着笑：“是百鬼丸啊。”

　　百鬼丸默默走上前，抱住她，脸贴着脸，小声说：“鸠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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