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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了
考教在第二天正午才结束,苏慕吃完午餐走了,邹雨和孙韶在书房里坐了半天,正要起身,孙韶说:“你等等。”
邹雨一点不吃惊,坐在椅子上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把手,“你真一点存不住事,我看你那样子就是有话说,还等什么呢?那孩子都看出来了,这不是早早就告退了?”
孙韶闻言,好像又添了一重心事似的,自语一句“那孩子这些方面是比我强的多。”从书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邹雨。
邹雨接过一看,苏家的,从里面抽出信纸,展开,对着光线读,读完冷笑了一声,把信纸随便扔在案上:“看来才女的名声不好用啊——苏家要接她回去,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孙韶脸色也不好看,“他们做的这个事,亏用儿去信时还考虑到这一层,严厉地质问了他们……”
邹雨听到何用的名字就摇头:“你那侄儿真是,一向那么聪明怎么会说下那个话的!十年无战事!这回这个事闹得,幸好没酿成大祸。只削职了事……”
“容情!”孙韶叫了邹雨的字。邹雨人聪明,但是思维跳脱,往常也就罢了,现在该说的是正事,可不能让她打岔。
邹雨不说话了,掂了杯茶漫不经心的呷。
孙韶继续说,预备的抱怨经此一劫只留了个尾巴“他们待我侄女太冷落了,完全忽视了她的天分。”顿了顿,“我想,我已经立了门户,也许可以就这样养着她,我也没有孩子……”说着,把一双杏眼看向邹雨。
邹雨像没看见似的,继续喝茶。
孙韶急了:“你还和我拿乔上了?说话呀!”
“我说什么话?你不是都已经做好决定了吗?还要我说什么?”话是这样说,邹雨的态度已经表明了——她不赞成。
“可是……”
“她有娘,不是亲生的——所以更不会把她放在外面招话;苏家有愧于她,撤退时把她给落下了没来找她,办这事的是苏秀,他现在在朝廷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了,皇帝很看重他——一家一代,皇帝只会重用这么一个角色,你看他在苏家分量多重?苏家会让他背负“不顾手足”的恶名?再说到你,哈,这就更是大错特错,孙家这一代子嗣少,你父亲偏心你,把他的收藏和他那一支大半的钱都留给了你。你要嫁人呢,他们还没话,只能眼睁睁看你带着钱嫁给外姓——你嫁人真带拖油瓶?真是拖油瓶还没她的身份麻烦!别反驳,等我说完!”
邹雨不吐则以,一说就滔滔不绝,见孙韶听到“嫁人”有张嘴的意思,又比了个闭嘴的手势。
“即使是不嫁,你以为孙家就真甘心看你收养个外姓女孩儿?要么就是他给你送个男孩儿过来,要么就是先给你侄女定下本族婚事——还不够和苏家扯皮的呢!”
说完这一点,邹雨又是冷笑。
她说的都很有道理,孙韶自己的才女名头说的好听,真正腰杆子要硬还是要看孙家的力量,否则拿什么去和苏家顶呢?苏家此次还另有一封致歉函,直接交给了孙家族长,交给孙韶的却是一封说明已经在江南立足,向她讨人的信。
话虽冠冕,其意十分逼人。这还不够说明情况?
然而孙韶说:“惟其如此,我才更要援手。”
嫌器物容易分心,书房陈设并不华丽,唯一的装饰就是浩瀚的书籍。
层层叠叠的线装本,有几个架子甚至摆着古老的竹简。
这里存放着圣贤所书的经史子集、隐士撰写的野史杂记、乃至佛道经典、游记、医术、算术学、各代词章典籍、名家字画、金石学、诗集、词赋集……它们饱经岁月,即使得了主人的精心照料,该发黄的还是发黄,纸质也变脆、变薄,到最后,纤瘦的身体仿佛已经在一双双手的传递中消失,余下的不过是一点存在的证明。
孙韶更愿意相信剩下的书页保存的是前人的精神!
这里的很多书她都没有翻过。她知道内容,因为早在这些老去的书籍难以维系形式上的生命时就被孙家先祖把内容抄写下来,从孙韶父亲一辈,大家就多是读的复刻本——这让孙父发了很多次牢骚。
“为什么要留原本呢?”小时候的先生——孙韶父亲专门和她们讲过这个问题。
“每个时代的文物都在表达那个年代的历史,人们是怎么生活的、皇帝的性情怎么样、这一段时间的天象、风尚……不一而足。书本呢,在文物里算最没价值的那个。人们知道了它的内容,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偶尔有例外,那是它刻印的版本珍贵或者留下字迹的主人特别有名——都不是它本身的东西!”
既然传播内容就是它的使命所指,那么即已经“朝闻道”,“夕死”不正“可焉”?
不!
孙父对各种前代的古旧书籍有一种狂热,他坚持认为书本被读过以后就有了读者一分精魂分散在上面,一本书,读的人越多,能感染人的力量也会增强。后人再来读,不仅能更容易领会其内容要义,还能助长向学之心。
他广搜孤本以及传世已久的旧书,热衷于与人借书读,这个观念不仅在大齐都非常著名,也影响了孙韶。孙父见孙韶也成为了自己的小小“信徒”,更是疼爱她。
她的很多友人都是来孙家借书时与她结交的。可以说,孙韶的名头之所以能传的这么广,有一半是因为认识的人多,另一半才靠了学识。
孙韶完全相信、完全认同父亲的观点,甚至还更进一步——她认为这些古书不仅有意志,而且还有灵魂!每本书都是祖先大智慧、大毅力的灵魂聚合体,凝聚的是士人对知识的向往,品格的坚持。
而这是她守护孙家最重要的宝藏——藏书阁所应该继承的。
为了正义公道,宁可牺牲,这样的牺牲在她看来是光荣的。毕竟人总是要死的,那么还有什么比为了坚持信念而死去更有价值?
形势迫人,形势总是迫人,总是诉说种种不可奈何,好像一说起形势,其他的都是空谈,都能放在一边。
但惟其如此,她才更要援手!
邹雨听罢,呼吸一窒。
多年前也听过这道声音。
艳阳天,杨柳边。她提着包袱冷冷地看着船渐行渐远,终于消失。连同那人最后的羁绊也不复存在。数数银子,只有几个碎银——谁叫她非要撑面子!
怒火越烧越炽,她不敢停下。但是现实闯过来,冷冰冰的,怎么也烧不化。很快就落魄地不成样子,有人打了招呼,她找不到谋生之处。
孙韶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很愕然。
也不过就是和她借过几本书,通过零星的几封信,算得了什么,值得她花这么大代价得罪别人?
也许这人是热血上头,心血来潮。等她知道压力了,又会赶我走了。
何必牵连别人再闹一场呢?
这人毕竟还是好意的,和那些人不一样。
于是把种种利弊一一给她分析透彻,不想这人听了,只有一句话——“惟其如此,我才更要援手!”
掷地有声。
一声叹气,昨日重现一样。
邹雨恍惚了许久,一言不发地向孙韶作了个揖,不管她错愕的样子,自己径自往外走。
真好,她一直没变。
邹雨还有个理由没有说出来:那孩子自己聪明透彻,她这样的人放到什么地方都能活的很好,何必你来替她担忧?这理由本来是预备做决胜武器来驳孙韶的。
现在不必了。
她回到已经是自己院子的住所,坐在桌前研墨,丫鬟要来帮忙,她挥挥手示意不用。
清水渐渐转混,然后变黑,黑得再也洗不掉了,甚至能给碰到它的事物染上自己的色彩,使它们多年后墨痕犹存,这时,一缸墨水才算磨好。
脑子里浮现出苏慕的人影。这孩子聪明太过,事事都要想,事事都要想得复杂,还非常会察言观色,度其今日在书房里的表现,别有用心简直写在脸上,简直就是展览!苏慕夸耀自己的智力,显示自己的智力,而据她所知,这样的人都不惧怕挑战或者困难,甚至于唯恐天下不乱,乃至于制造麻烦以显示自己的不凡,从而好划分天才与凡人的楚河汉界!
邹雨继续磨墨。
一圈又一圈,加水,又转换成左右移动,拉锯一样与砚台抗争。好墨水是来之不易的,这需要你精心照管产生它的砚台。每天毁弃之前的余墨,在手上把玩,放进水里“水养”。种种程序,日久天长。
邹雨的砚台就保养的特别好,她是此道高手,自己的砚台没有一个不泛着淡淡的光泽,用这样的砚台,邹雨简直不怎么注意墨条了。
现在研磨出来的墨水质量也好,乌黑透亮,凑近则香气袭人。
墨条放好,提笔一蘸,笔走龙蛇。
写完,吩咐侍女交给孙韶。侍女只以为这又是才女之间互传诗词的招数,打趣似的看邹雨一眼,大觉风雅的离去了。邹雨在原地想了一想,招来另一位侍女:“你也替我送个东西。”
苏慕特将一张贵妃榻搬到树下,身边另置一几,摆着茶水点心。侍女也不要她们站在这里,教她们各自做各自的差事。苏慕捧着书,入神地读着。
有一年没有看这些,即使记性好,种种文法不熟了也难以做出好文章。她现在可不能缺少这方面的才干,这是关键时期,成败就系于这一发上。这些天书不释手,她最需要一个好环境,她最缺时间。
墙外一阵吵闹,典诗几个的声音此起彼伏,还在接近。苏慕心里十分不悦。
她时间不多,今天上午也就格外卖力一点,不是问一答三,简直是问一答十!随便一个问题就要把所有靠的上边的说出来。孙韶的神情倒是很欣赏的,只是邹雨一直有些冷漠,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似的。偏偏她是孙韶的至交!偏偏孙韶是这样的书呆!书呆脑子都僵硬,看邹雨是个灵活聪明的,不要被她给说出什么来了。
苏慕不想还好,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也许本来还有一线希望,但邹雨人更晓事,她一说,肯定成不了!
我要做些什么!
都到了这一步,我一定要达成所愿!
正焦急地转动着头脑,典诗这些丫头还这样制造噪音来打扰她,简直就是邹雨的帮凶!
苏慕放下书,沉冷地看着典诗领着一个捧着盖着精致红绸布的托盘的丫鬟接近。
你最好有什么要紧的事!
典诗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她看得出来苏慕从中午回来就一直不高兴。她笨,想不出法子让主子乐起来,正好碰上有人给苏慕送东西,露白、霜冷都不愿意往上凑,典诗就过来了,高高兴兴的。
收到礼物是最开心的一件事,典诗每次都是这样,遇到什么不开心的,只要收到礼物,她就能笑出花来。以前在富裕的乡绅家里做事,有个什么机会其他人没有考虑她,只要之后又给她送一点小礼物,她就又和人家好了。
礼物是别人的心意呢,这是别人在乎你的证明。
有人会不喜欢吗?
当然没有。
在脑子里自问自答一番,典诗喜悦地对苏慕说:“小姐,有人给你送礼物了!”
小姐的眼神更加可怕,只说了一个字:“哦?”
典诗没有感觉到危险的来临,还沉浸在欢乐的想象中:“嗯,是邹先生送的东西。可奇怪了,文房四宝,她什么不送,偏偏只送了一方砚台,你说这人……”
接下来的话苏慕都没有听进去了。
一方砚台也是文房工具。
邹雨为什么要送她这个?如果是见面礼,几天之前就该给了,何至于拖到今天。只有联想到今天上午的那一番答对……而更深一层,送文房工具,是不是还有其他意思呢?
苏慕渐渐笑了起来。
她不管典诗还在自信地说“我就说收到人家的礼物肯定会高兴的”,重重扬起手拍拍她的肩膀:“你想要什么赏赐?一会儿和我说。”又吩咐其他侍女,“把东西收起来吧,今天不看了。”
侍女们上前收拾桌椅,典诗想了想,也不觉得自己立了什么功劳,她觉得,人还是要惜福,能一直跟在小姐身边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再不知足可不好。
“一碟绿豆糕吧。”
苏慕深深看她一眼,微微一笑,招来一个侍女:“告诉厨房多做一些绿豆糕来。”
典诗欢天喜地地拥着苏慕回房,苏慕的笑意一直没有散去。刚进房,她就觉得困了,安心地躺到床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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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一章时想过好几种表现方式,本来都搜了不少“千古绝对”、或者前人佳作,预备好好写一下考教的过程,然后让女主惊艳全场。
只写了开头就删了。
女主现在是有性格缺陷的,她需要长者、朋友等等人的帮助。一直以来写的时候我都有在写反派的感觉,其实如果真一直遇到不好的人,女主也很有大反派的潜质。
那么什么样的长辈才能帮助她?即使具备了这样的品质,没有一定的手段也不好……
这一章就是这样出现的。结果与大纲是一样的,过程却不同。
我更喜欢这个版本。希望你们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