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乔木在

　　谢小侯抬起头，暖阁外天色向晚，几片枫叶洋洋洒洒在树枝上打着秋千，一阵衣物的窸窣声夹着似是女人身上的环佩脆响从暖阁里传来。
　　十月之秋，九宫山上万顷红枫，他顺着苏芜榭推开暖阁的窗远远看去，枫叶连着落红霞光，似是将碧云染红，披上一层绯红嫁衣，
　　他少年时见过这样的红枫林，可未见过红枫下一袭月白道袍的许昭溪。
　　原来那年的红衣终究还是等到了自己的故人。
　　秋风拽起许昭溪的白玉抹额，宽大的衣袖被吹得衣袂飘飘，这样的仙风道骨倒称得上这样动了贪念偷天酒的小枫林。
　　许昭溪一双颀长骨节分明的手压平被风吹得松动了的抹额，敲动半掩着的暖阁的雕花红漆木门细长的眼角里是一贯的清冷疏离：“吾婚书已退，皈依道门，凡尘俗物，应当断念，奈何你千里而来，终究情谊，故此一见。”
　　他话说的冰冷绝情，暖阁内室的苏芜榭握着腰间的青岩玉久久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恨当初一纸婚书竟没烧在许府门前，将许府满门烧个干净。
　　良久谢小侯听得帷帐后苏芜榭冷笑了一声：“道君好薄的脸皮，一句皈依道门，便将我平白一个女儿家的清誉这样简单的就交待出去了？许昭溪，你的道祖可有教过你这世上的事唯情最难渡，唯女子最难得罪？唯女子之情最难相与？”
　　帷帐后一双眉眼里雾气蔼蔼：“我少年时素来最厌怨妇之词，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说这是何道理？”
　　他愣了一愣，拱手道：“是吾对你不住，负心是我。”
　　“自然是你。”她夺口恶狠狠道。
　　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她素来是和颜悦色不露喜悲，今次竟失态至此，可见心中早是恨急厌急了。一时间泪似春日的梅雨，绵绵密密的从眼角涌出。
　　谢小侯安静的卧在她脚边，他见到她时，她眼中山水万重，笑意旷达。听到她时，她是北齐少年成名的才女，师从才人曾大姑。
　　如今认识她，才晓得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双九年华的普通姑娘，心上也有一个念念不忘的少年郎。
　　许昭溪面色露出一丝不忍，嘴唇煽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默默退到暖阁外，负手而立。
　　谢小侯想这位许公子终究是不爱苏芜榭，若是真心喜欢，又怎舍得心上之人一丝一点的委屈。
　　他少年时因叶美人温顺娴静，故而心中甚是偏爱。
　　譬若叶美人爱辛夷花，侯府满园便皆是辛夷，能令东风卷尽辛夷雪。叶美人爱黄金丝挽的玛瑙步摇，这玛瑙黄金便一波又一波的直至填满宣章殿，可叫玛瑙一泓浮翠玉。叶美人怕黑，谢小侯遍寻四海终得了个碗口大的夜明珠，令能工巧匠做了颗金玉琼花树摆在殿内，能叫青光似照水晶宫。
　　诸如此类繁不胜数。他对叶美人向来是有求必应，这大概算得上是喜爱了吧。
　　日暮西下，余晖卡在半山脚，看不着颜色的山上住着的是九宫山的仙人，山下暖暖余晖里是凡俗未了的前缘。
　　空中忽然一声鹤鸣，远远天际竟飞来一只白鹤。渐飞渐进，直至暖阁。
　　那白鹤盘旋在暖阁外，鹤鸣不止，许昭溪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冲天上喊道：“小七，莫要顽皮，速速下来。”
　　这声响引得苏芜榭也好奇推开门来。
　　许昭溪见着苏芜榭，微微地愣了。
　　因着素来人前工整端重的苏芜榭，此刻泪眼婆娑，鬓发微乱。
　　白鹤听着唤声，盘旋扑棱而下，一双白玉无瑕的翅膀上蹦下来位极清丽美艳的姑娘。
　　白鹤姑娘眉间一抹札眼的锦带花，巧笑倩兮的挎上许昭溪的臂膀：“是我的隐身术习得不好吗？阿昭，你如何瞧见我的？”
　　许昭溪眉眼柔和了些许，对着白鹤姑娘笑道：“你隐身术习得倒还可以，只是你身上的这锦带花香却藏不住。”
　　白鹤姑娘脸颊红了一片，松开许昭溪，眉眼被笑意撑弯，似乎是没瞧见苏芜榭般，自顾自言：“我在琅嬛寻你不见，你怎的在这？你可知今日昆仑台斗法我得了什么好宝贝？”
　　不待许昭溪回答，白鹤姑娘便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枝簪子来在许昭溪眼前晃阿晃，明晃晃的晃得苏芜榭核桃般的眼睛阵阵刺痛，不仅如此她耳朵里白鹤姑娘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像黑夜里偷食的老鼠，一声一声的直灌入她的脑中，搅着她的脑汁钻心似的疼：“仙君们都爱什么墟呀鼎呀的，可我瞧着甚不好看戴在身上又累赘，我瞧中了一枝九瓣莲花簪，起初还怕其他的仙姑与我抢，我术法低微定不能及，可她们也同仙君们一样，不爱此物，倒平白便宜了我。”
　　许昭溪接过她手中的簪子仔细瞧了瞧，眼睛也跟着不由自主的弯了：“这簪子上仙气满溢，倒是件好东西。”
　　苏芜榭握紧了拳冷心冷眼的瞧着，心里觉得没意思极了，便是满腔怒火撕心裂肺，对着许昭溪这样一块木头，又能如何。
　　不，他不是木头，他是个技艺精绝的戏子，千人千面。
　　她拉起趴在地上看戏的局外人谢小侯，缓缓走到许昭溪面前，似下定决心般，将手中握的暖暖的青岩玉递到他面前：“当初纳征，百样之中，我独看中了它，如今婚书既退，交还与你，断念断情。”
　　白鹤姑娘像是才看见苏芜榭一般：“哪里来的小姑娘，竟能看得到我？”
　　谢小侯被苏芜榭强行拖走时，恍然想起，那位白鹤姑娘正是，萧锦带。
　　书上说的天下第一美人，高宗萧琰的堂妹，东林主萧锦带。
　　谢小侯不晓得这梦里乾坤究竟有何奥妙，也不晓得这梦终要做到何时能醒。
　　许昭溪他原是不知道，可萧琰的那位堂妹却是大亓史上赫赫有名的东林主萧锦带。
　　传说萧锦带出生时，正值寒冬本该万物凋零，可东林的锦带花不合时令开的极艳，压着东林王王府的院角开的铺天盖地。
　　法源寺的高僧慧觉相了一面对东林王道：此女贵不可言，是有仙缘。
　　便是瞧瞧，现下的天人们下凡都是王侯贵女，说什么劳其肤苦其心也是好笑。
　　四海诸国最有仙气的地方莫过于九宫之山，原是赤松子修仙得道的仙山，人杰地灵的还白日飞升过位叫芷华的女元君。
　　萧锦带自幼便因为慧觉大师的一次相面，背井离乡的到九宫求道。
　　故而世人说起这位东林主来不免多少有些怜惜，但这世人却不包括苏芜榭。
　　便是位年轻姑娘平白被退了婚多少也会心有不甘，惶况是心高气傲的苏芜榭，她无颜家去，只在九宫山外的一处镇子暂时落脚。
　　冬日时分，暴雪连连，她顶着一副白狐皮风帽围着皮袄子靠在松年椅上校对广南记。
　　偶尔看的眼睛发酸了，她捧着汤婆子推开一小扇窗户，窗外寒风呼啸卷携着连天飞雪在她雾气不散的眼睛上结上一层晶莹的冰霜。她想这个冬天实在是太漫长太冷寂了。
　　冬日除了寒冷，地里的庄稼五谷也用不得照料，是一年里庄稼人们难得清闲的时光，故而一腔精力无处发泄，便都投入到冬至及冬至后的春节中。
　　大雪后十五日，斗指子，为冬至，十一月中。阴极而阳始至，日南至，渐长至也。冬至阳生，大吉日，拜天祭祖，阖家分食矫耳汤。
　　她虽离家，可这一年一次的冬节还是要过的，一把明红纸伞承住这漫天风雪，木屐踩在雪上，吱呀一声是雪碎的哭声。
　　小镇里本就店铺寥寥，又是冬节，寻了好久才在镇郊外寻了一处还开张的面食店。
　　她收起伞，如的像天上惨淡淡的日光般客气笑着：“店家，来碗驱寒的矫耳汤。”
　　然后一抬头，连那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也凝固不见了。
　　店中火炉烧的红旺旺的，将她风帽及灰狐领上的积雪融成水，滴答滴答落在店家老旧的木板上。鬓角的碎发湿哒哒的贴在脸颊，脚下羊皮小靴上蹭着几块黑泥，她有些不知所措的往后缩了缩脚，低头将浸湿了碎发拂到耳后，避开店中那双黝黑的眸子，对店家道：“算了，还是不要了。”
　　那双黝黑眸子的主人叫住她：“冬节，还是要食上一碗矫耳汤才算上真正过了，既是来了，便坐下一同吧。”
　　包着蓝色碎花软帽的店家娘子，端着一碗热气滚滚的矫耳汤掀帘而出高声道：“客官，矫耳汤好喽。”
　　一瞬间的犹疑，那人已经轻轻拉起她的衣袖。
　　似是更暖了，眉上的冰花化成雾气晕染在睫毛上，鼻头微酸。垂目捧碗，一朵朵水花落入汤水上，渐起一阵涟漪。
　　“你可曾有一时一刻的喜欢过我？”
　　眸子的主人神色一动，微皱眉头，良久，缓缓吐字：“未曾。”
　　苏芜榭艰难的咽下汤勺中的矫耳，抬头透过堂中滚滚火光望向店外皑皑的白雪：“听闻仙山不分四时，仙人不食五谷，悲欢喜怒都没有是也不是？”
　　那人舀着汤碗中的矫耳，许久，淡哂道：“大概是吧。”
　　“那你也不会喜欢哪位姑娘吧？”她小心翼翼的问。
　　那人愣了愣，淡淡瞥了她一眼，不自觉的嘴角弯起：“自然。”
　　你瞧女人惯会如此粉饰太平，因为自己并非与众不同而怨恨，又因她人的千篇一律而释怀，只要他只属于他，不属于任何人。便能继续的自欺欺人。
　　她心中松了口气，得寸进尺的：“我被这漫天风雪所困，入眼皆是茫茫没有趣味，我听闻冬节时会打火树银花来庆贺，城里头还有会唱花
　　鼓戏和耍猴戏的班子，我一个姑娘孤身在此，望你顾念一点旧时的情谊陪我去街市看看，免叫我夜深独坐只能对月思乡。”
　　这一番话不轻不重不疼不痒，实叫人难以拒绝。
　　那人吊着眼角和声平气的：“你缘何认为我会答应？”
　　苏芜榭从袖中取出一颗琉璃棋子放在桌面：“昔年一棋之师，今日天涯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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