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同人之九郎

　　梦南柯

　　苔痕青，枫色红，绝了蝉声，凉了风露，一点点秋意盘桓，都收在了银杏梢头，梧桐叶底。
　　少年人还是喜穿白衣，素净清洁，头上一根骨簪，挽起了半世的风流缠绵般，只剩下从容平淡的表情，去度无欲无争的后日。
　　寒烟如织，霜色溟濛，西风一阵扑簌，黄叶萧萧扑帘。他正斜欹在椅上，手边一盘石榴，鲜红欲滴，晶莹透澈，嘴里不停悠闲嚼着，又懒洋洋瞥了一眼临窗撒墨的那人。
　　“……狐狸入冬是不会出来活动的罢？可才深秋，你怎就嗜睡如此了？”那人边写边道。
　　白衣人伏在桌案上，拈了一把石榴送进嘴里，一道艳丽的汁水就顺着下巴滑下了，伸舌头舔了舔嘴，眼弯如月，微微眯起，十足的小狐狸样子。
　　原先在写着的男人也罢了手中纸笔，转过身来瞅他，笑得无可奈何：“九郎你啊，原先是只狐时，偏偏清高正直得似人，现今终于是个人了，怎么又越活越像狐狸了。”
　　他还是不经意间会叫他九郎，哪怕已是转生，这一声唤，却让彼此都沉默了。
　　九郎的愁眉怨睫，九郎的摧心情苦，都化了云烟，随着岁月飘远了，可那些昔日旧影仍不时沉沉浮浮。想着前世的苦痛，到底是心有余悸，此时的相守固然是幸运，却忧心着将来未卜的长远时光。
　　“你在想什么？”男子问他。
　　九郎摇摇头，只幽幽道：“只是担忧……如再经历一次轮回，可还会记得彼此，可还能找得到……”
　　男子过去握了他手，目光沉沉，尽是深情挚爱积满，坚定道：
　　“几世都一样，我一定还会，找到你……”
　　他反握了爱人的手，耳鬓厮磨，仿佛遗忘世间忧欢。

　　誓言美好，却不是他的定心丸。一经提起的担忧，已经上心了，便总盘踞在脑海。
　　这天秋阳正好，他披了件鹤氅，将椅子挪到院里的梧桐底下，自己歪在上头看书。不时有桐叶飘落，轻巧地打在身上，阳光透过层层桐叶，照的自己一身晃荡斑驳。
　　忽听一阵铃音作响，由远而近，他便起身出了篱门看去。
　　怎的已是日近西山，彤霞满天，清溪瑟瑟，归鸦乱啼……铃声晃荡，一匹毛驴，一个白衣青年，缓缓而来……
　　——那不是、那不是九郎？……前世的自己，怎就这般出现在眼前？
　　白衣青年牵着毛驴路过，好似并未看到自己，只又走远，走进那暮色之中……
　　他心中万千疑惑，咬咬牙便跟了上去……
　　那白衣青年背影模糊，他也不知行到了何处，周遭黑漆漆一片，竟一丝光亮也无，只见得那九郎一人，亦不知什么时候毛驴已然不见。
　　忽然见得前方一座座牌楼林立，那九郎并未止步，径直向前。他也只得跟去。
　　乍见桂影缭乱，桂子飘香，里头一栋琼楼高耸，柱雕鸾凤，玉墀冰清，那九郎在那楼外停了。他恐怕被发觉，便躲在了一棵桂树后。
　　只见楼外有匾，题的是“命格司”。
　　“你所来何处，到这里又所为何来？”一个苍老之声道。
　　他心下一惊，以为是发现了自己，却见那九郎转头作了个揖，道：
　　“……在下擅闯命格司，请星君宽恕……”
　　那是个白发老叟，慈眉善目中掩不去威严，拈着白须，饶有兴味地望着那九郎。
　　那九郎继续道：“只因重重机缘巧合，在下与爱人之命格与常人怕是不同，因此十分在意，故想来此一问……望星君恩准。”
　　说的正是自己萦怀心事，他不禁也专注听着，焦急起来。
　　白发老叟道：“你如今只为问个好坏，倒也无妨。到那桂树石桌边等侯罢。”说罢便踱进了楼中。
　　不多时便手执一卷、一镜出来，到了石桌边坐下。
　　白发老叟翻着那册子，册子并未编起，一张张纸页散放着，老叟翻阅良久，抽出一张，却刻意不让那九郎瞧见，只对着那镜面一晃，口里念念有词。
　　半晌道：“……欲知你来生之事，顺与不顺，都在这镜中了，你自瞧去吧。”
　　他不由也想伸长脖子去瞧，奈何隔了太远，一丝半点也瞅不着。
　　千百年，今生后世，尽在那小小的一镜之中……只这样一会儿，便从镜中窥出太多的天机与玄机，看到自己的将来……
　　是好，是坏？是乐，是苦？是悲，是喜？……他竟无从知道答案，心内如煎。
　　那九郎定定地看，面色严肃，他看见了什么？是不测风云，或恩爱暌离？……那镜中到底是什么？……
　　却见那九郎的脸色缓和了，竟有些眉开眼笑，如熏风绿草，轻雨浣花般美好恬然……
　　——是好命……
　　白发老叟道：“呵呵，世间罕有的好命格啊。”
　　那九郎再对老叟一拜：“……星君可否告知来世我托生之处……也便于我爱人找寻……”
　　……这又是自己的一桩心事，虽已知是好命格，可若是何郎找寻不到自己……
　　无奈那老叟摇头道：“此乃天机，我已向你泄露一二，其余的，不可再多言。他若有心，便自能寻到你。”
　　……哎，竟不知是在何处托生！……着实遗憾了。
　　也不知怎的，平白的来了一阵大风，那石桌上的纸页四下飞了起来！
　　“哎哟！哎哟！”老叟叫着去捡，那九郎也弯下身来帮忙拾。
　　而眼尖的他，早盯住的那一张写了自己来世的纸页，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到了自己脚边……
　　来世的托生，就在咫尺！
　　他眸光一扫，还未来得及去捡，那老叟已经恼火地朝他藏身这棵桂树奔了过来：
　　“这是哪来的怪风哟！幸好没吹远……”
　　怎么办，如何是好？进不得，退不得，被发现了会如何，逃跑吗？可是那张纸他还没来得及看，那张记载了他来生的纸，好不容易就在脚边！……
　　他恨恨地匆匆再一扫那纸页，只记住了一个字……
　　老叟已经靠近……
　　那一个字！……

　　“醒醒，九郎，醒醒……”
　　声声轻唤，一点游魂飘忽，渐渐地睁开眼，天光刺目，一时微眩，头上仍是桐荫，身上落满梧叶。
　　一人正蹲下身望着自己，温柔怜恤：“日头都要落了，这里凉，你赶紧回屋，别在这睡了。”
　　他一把抓住那人衣袖，着急地晃动，急切地想要说什么。
　　“怎么了？”那人问。
　　“……我方才去到了命格司，看到了我来世所在的地方，是……是……”
　　哎呀，怎的，想不起来……那一个字，关系重大的字，是什么呢……
　　那人笑：“你又不是在槐树边上睡，做什么南柯一梦呢。”
　　说罢拂去他身上那些桐叶，道：“快点，我方才给你剥了一盘石榴，快来吃罢。”
　　他如坠云里，仍迷迷瞪瞪，梦邪？非邪？……
　　他看着手中书卷，却猛然一惊。
　　正好是翻到了《南柯太守传》一页……
　　一张梧叶的叶柄，正好指在了一个字上……
　　他忽然记起是什么字了。
　　那叶柄正指着“柯”……
　　柯，这代表什么呢……
　　“九郎，还在想什么呢？”那人执了他手，一把拉起：“我既已说了，还不肯信我么……不论你托生何处，我定能找到你。”
　　梧桐飒飒，不书字，不写情，却也够恩爱缱绻，蕴藉绵长……
　　是呢，管它是什么字呢……
　　只要这个人，必定能穷尽千山万水，穿山越府，怀抱满腔的相思而来……
　　这一梦南柯，这透露玄机的“柯”字，便忘了吧……
　　……“嗯，执子之手，幸勿相忘。”

　　执子之手，幸勿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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