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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太阳再次升起时,雪已经停了。边关外,一列人马在没胫的积雪中向城门而来。守城的士兵发现了他们,从垛堞间探出弓箭,喝问他们的身份。小队头领亮出令牌,答道斥候来报。他们候了片刻,城门才缓缓从里打开。
这支前哨小队的归来犹如石子投进湖面,他们带回的消息在一日内传遍了整座涯远关:
两百里外,中冶由一千骑兵与两千步兵构成的前锋军队正向这里来。
没人能料到这些。毕竟,有谁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发起攻城战呢?他们的箭矢没有力量,因为弓箭手的手指冻得拉不开弓弦;他们的投矛越不过城墙,因为狂风会吹歪它们的准头。穿越雪原的行军会极大地削弱士兵们的战斗力。无论怎么看,这样的行军都是下策。
大将军燕离鸿知道蛮子狡诈,其中必有曲折。不出他所料,一日后,又有探子来报:敌军已绕过涯远关南侧,向东而去。
东部的落星峡是通往塞北腹地的咽喉地带。一旦敌军通过,首当其冲的便是宁远城。此城薄于防守,城中军备有限,但它是辎重补给转向涯远关的重要节点,如果敌人攻下这座城,就等于切断了涯远关的粮草来源。
蛮子的这招险棋在燕离鸿意料外。他没想到敌军愿意完全暴露自己的退路,只为攻下一座子城。他思考这背后的原因。或许这是敌人的诱兵之计,他们实际上在道路两旁设下了埋伏,等待要塞内的士兵倾巢而出,将之一网打尽。但燕离鸿明白,他们无法承担宁远城失守的后果,否则在没有粮草补给的情况下,涯远关内的士卒无法坚持太久。
他与谋士们最终商议决定派出两支折冲府追击敌军。这支队伍分别由太子梁少崧和定远将军吕平担任统军。吕平率轻骑兵一千,先行截住敌人,梁少崧率一千二百名步卒随后赶到,从后方围堵。燕离鸿叮嘱,务必在敌军进入落星峡之前完成合围,不然于谷地低处向上追击,耗损甚重。
此次出战,梁少崧主动请缨。燕离鸿选调两位经验丰富的果毅都尉辅佐他——左都尉秦牧川曾在边境骚乱中立下平定之功;右都尉白陵曾任棘南折冲府都尉,领兵剿灭过西南匪寇。这支队伍皆为精兵,军纪严明。
最初的行军尚算顺利,但在第三日,他们遭遇了一场暴风雪。大雪遮天蔽日,让他们无法辨认方向。狂风迎面吹来,士兵们不得不把身子弓到与地面平行,冒风前行。罩住军械车板的苫布松了一角,被猛地吹起,最终禁不住狂风的拉扯,被卷进风雪的漩涡中。骑手们抱住受惊的坐骑的脖颈,攥紧缰绳,以免马儿因受惊而跑失。梁少崧走在队伍前方。待行至一处背风的山丘时,他下令停军休整。
“都尉大人,不能再等下去了,落星峡离这只有五十里,我们必须在太阳落山前赶到那里,不然吕将军支撑不了太久。”
秦牧川向梁少崧指出帛制地图上的一处山脉。那是落星峡的所在。
梁少崧舔了舔嘴唇,嘴里满是铁锈味。他的缯衣纤薄如冰,难以御寒。他的手指也僵硬得无法屈伸,他不停地朝手掌呵气,试图让血液循环得快些。
“再歇一刻钟,我们就动身。”梁少崧说。
秦牧川将地图收回衣襟内。“不知道吕将军碰上这雪了没有,”他说,“若不是这雪,我们现在就已经到落星峡了。”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领兵在外总有种种不测,我们只能因势而为了,”梁少崧叹了口气,“秦都尉,你以前碰到过这么大的雪吗?”
秦牧川点点头。“有年冬天我们遇见了罕见的大寒天,锅灶冻成了硬铁,没法开伙。夜里,我们几个住在营房的弟兄冻得实在受不了,只好把衣服脱光,用烧刀子擦身体,直到皮肤起了红疹才停下来。那年很多马都冻死了,尽管这样,我们也没有吃马肉,而是把它们的尸体都烧掉了。”
梁少崧沉默半晌,道:“希望我们不用面临那种选择。”
他直起身,往不远处的临时营地走去。
士兵们蜷缩在下风处。他们的身上覆满了雪花。梁少崧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抬起头,沉默而疲倦地望向他,仿佛他携带有某个他们等待许久的答案。梁少崧爬向山丘的顶端。狂风击打着他的面颊,把他的盔缨向后拉扯。地平线尽头,山脉的影子看不真切。天地的分界线不再明显。他向更远处望去,云层没有放晴的迹象。
再次启程时,风雪更强了。秦牧川下令让士兵们用绳子拴住腰身,以免在雪雾间迷失方向。每走一步,他们得把靴子从齐膝深的雪地间拔出,再踩落到前一个人的脚印上。辎重车的车轮陷进松软的雪中,马匹几乎拖不动,只能靠人在后面推搡,才能勉强向前移出一尺。他们咬紧牙关,一声不响地与风雪对抗着。雾气越来越浓,每个人只能看见走在前面的背影。如果连接他们的绳子断了,他们就会彻底地迷失。
太阳再次出现时,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平原,四周没有任何山脉。即使是对塞北地形最熟稔的老兵,也说不出他们现下所处的方位。太阳已经西斜,气温在下降。梁少崧回头望去,看见一张张疲倦的脸庞。他下令安营扎寨,清点损耗。
天色逐渐转黯,篝火的光芒在黑暗中跃动,映照出士兵们呆滞的眼睛。除了风声和柴火爆燃的噼啪声响,营地里没有人讲话。即便已乏力至极,梁少崧仍勉强撑起精神去巡营,随后召集两名副将在主营帐内谋议。他们在桌上摊开一卷绘在羊皮纸上的边疆图。地图清晰地绘出山脉和地表径流。其中有一条呈西南-东北走向的狭长谷地,正是落星峡所在。秦牧川道:“大雪骤至时,我们逆向而行,若那场雪不曾变过风向,末将推测,我军现在应滞留于此地。”他指向峡谷北侧约三寸处。
梁少崧紧盯地图,不对此作出反应,倒是白陵先开口道:“秦都尉,目前这只是你的推测,在与哨所失去联系的情况下,不能行险棋。”
白陵较秦牧川年长二十多岁。他的话不多,但每次开口,必有一番深思熟虑。秦牧川不敢忽视他的意见,恭敬地向对方一抱拳,道:“愿闻白都尉高见。”
“末将提议,派出斥候小队寻找官道。待探得正途后,我军再行开拔。”
秦牧川急道:“可再等下去,恐怕吕将军那边……”
白陵打断了他:“急行三日,众将士都已疲惫不堪,若仓促启程,却再次失道,后果谁来承担?眼下要务,一是确保我军无虞,二才是援救吕将军。若我们自保尚且不暇,又何谈援救?”
梁少崧道:“听白都尉此言,想必已有自己的一番计划了。”
白陵微微一笑。“谈不上计划,只是想向统军举荐一人为斥候人选,此外,还需统军帮上一忙。”
“白都尉请讲。”
白陵走到帐口,将帘布掀开,引一人进帐来。此人身穿低级士卒的棉服,肘部用皮革打了补丁,腰间佩剑已在帐外解下,因此梁少崧一眼便瞧见他腰上挂着的伍长令牌。此人施过一礼,道:“回统军,小人姓萧名坚,今年二十有四,陇西人士,为左营下属伍长。”
萧坚面容方正,下颌蓄短须。他身上有种卓尔的气度,不似寻常士兵的粗拙。梁少崧见他神情坦荡,心中已有了几分好感,但谨慎起见,他问白陵道:“白都尉,可否解释一下你为何荐举此人?”
“禀统军,萧坚原属探马营,此番随军出征,是他自愿前行。他入伍三年,对官道周遭哨所了若指掌,是探路的上佳人选。”
梁少崧点点头,冲萧坚一招手:“你过来。”
萧坚走上前去。看见桌上摊开的地图,神色一亮。这是他们探马营花了五年时间绘制出的边塞地形图,每一笔都是探子们用脚丈量出的,所有地形起伏,河流深浅都有依据。
梁少崧道:“依你看,我们现在何处?”
萧坚将大拇指压在翚鸣山上,以食指为轴,虚画出一片扇形区域。“大雪出现前,我们刚好行至翚鸣山附近,按照预估的脚程,我们有可能在此范围内的任意一处。最远的地方,距离官道有七十里远。若今晚出发,小人需一日往返。”
梁少崧蹙眉道:“一天太慢了些。”
“这是最稳妥的估算,若要再快些,就需……”萧坚望了白陵一眼,见对方冲自己点了点头,便继续道,“需借统军爱骑一用。”
梁少崧愣了半晌,转向白陵。“白都尉,这就是你方才提及的帮忙一事?”
“正是。”白都尉道。
梁少崧道:“萧坚,若本将将马借于你,你多久可以回来?”
萧坚回答得很快。“不出半日。”
“好,你尽管拿去用。”
萧坚心中一喜,但面容不改沉稳。“多谢统军,小人这就去准备。”他冲梁少崧一抱拳,正欲告退,却不料梁少崧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萧坚抬头望去,梁少崧专注地盯着他。萧坚知道对方是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自己身上。他心中微微一笑,梁统领,就算不是为救你,为了我自己,我也得找到回去的路。
梁少崧沉声道:“马借给你,你不必爱惜,只管全力去跑,但记住,务必要在明日午时前赶回。这是军令。若有违抗,军法处置。”
萧坚低下头,不动声色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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