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白天的事情看似已经告一段落，实际上也才是刚刚开始。
　　虽说梨容华不一定是因为葛青推攘而摔倒，但是从她生出的那个畸形死胎来看，谁都能明白这件事并不简单，却一定另有隐情。
　　皇帝在玉笙宫受了刺激，所以今天晚上没有去其他妃子的那里，而是留宿皇后的昭阳宫。
　　昭阳宫今夜出奇的挂上了许多灯笼，这些橘红色的光芒将所有角落照亮，似乎要叫这座宫殿中的每一处阴暗都无处遁行。这使得陈静淑从房间里面望出去，有那么一瞬间分不清时候，不知自己看到的是朝霞还是晚阳。其实无论是朝霞还是晚阳，都不过是黑夜粉饰后的错觉。
　　陈静淑跪坐在小榻上，而皇帝斜躺着将头枕着陈静淑的膝盖。
　　皇帝此时神色如同再普通不过的脆弱孩童，他看着垂首看自己的陈静淑，问道：“皇后，在你眼中，朕是一个怎样的人？”
　　“陛下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陈静淑答道，伸手轻轻抚摸皇帝的发。
　　“可朕并不是个小孩子。”皇帝仰面躺着，闭上双眼之后又道：“皇后，朕一直都知道。后宫女人没有一个是干净的，你们手上或多或少都沾着鲜血。”
　　“要么那是朕的女人的，要么，是朕的孩子的。”
　　皇帝风轻云淡的话语中饱满着对其他人来说危险的含义，陈静淑却没有因此而感到恐惧和心虚。即使皇帝看不到，她也轻轻点了一下头，缓缓道：“是啊，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皇后。”皇帝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了陈静淑的手，猛然坐起身向她质问：“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陛下。”陈静淑看向被抓着开始泛红的手，淡笑道：“我可以向你保证。”
　　“无论如何，本宫都不会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
　　“当真？”皇帝问，没有松开手。
　　候在一旁的春容上半身向前倾，颇为紧张的看着这一切。
　　“当真。”陈静淑毫不犹豫的回答。
　　皇帝见此眼中光芒动了动，他紧盯着陈静淑的脸，想要从那一片坦然无惧中找到破绽。幸好，他没有找到，于是他便又躺回了陈静淑的膝盖。
　　陈静淑则揉了揉手腕上鲜红的指印，轻声吩咐春容：“去那些冰块来。”
　　“是。”
　　“静淑啊。”皇帝又闭上眼，眼皮盖下凸出的球体在转动，“在你眼中，朕是什么？”
　　他的话和之前的相同又不同，陈静淑揉着手腕，平静的回答了一个不一样的答案，“陛下是妾身的丈夫，所以当然是家人。”
　　“丈夫……”皇帝笑了起来，他将手放在自己胸口，眼皮下的眼珠凝住，想陈静淑保证：“静淑，朕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是朕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如何，你都是朕唯一的皇后。”
　　“呵呵。”陈静淑轻笑了两声，看向窗外伪造出来的霞光，缓缓道：“我相信陛下。”
　　“一直都信。”
　　春容拿来了冰，用丝帕抱着，站在了熏炉前。她想要将冰块递给陈静淑，但是皇帝说话了，所以陈静淑伸手示意春容稍等。皇帝闭眼对着陈静淑，说道：“皇后，你若是有半点相像清荷的地方。那么，朕一定会爱你。”
　　“陛下，我不是她。”陈静淑道，因为皇帝闭着眼睛，所以他看不到。看不到陈静淑唇边的讽刺，看不到她眼中浓厚且毫无避讳的厌恶。
　　皇帝开始自说自话，“若是有人再像一些该多好，再像一些……”
　　陈静淑不说话，向春容点了点头。春容将冰块拿过来，轻轻敷在已经成为淤青的指印上。
　　“皇后，这件事朕已经交由母后处理。你，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妾身明白。”陈静淑点头，手腕上的冰块冒出白汽，像是熏炉中的炉烟。
　　皇帝嗅到了熏香的气味，于是问道：“这是母后当年送给你的香吧？都这么多年，换一种吧。”
　　“不必了。”陈静淑断然拒绝。
　　“那等什么时候你想换了，就去朕的库房拿吧。”
　　“嗯。”陈静淑点头，春容将冰块放到一边，细细将她手腕上的水渍擦去。
　　当夜，皇帝宿在昭阳宫偏殿。
　　深情与薄情，有时候不过一线之间。
　　“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总是像鞭尸一样提起她，把她当做自己朝秦暮楚的借口？”陈静淑问，整个室内除了她之外再无一人。昭阳宫中除了那个偏殿，其余的灯笼已被取消。虚伪的霞光离开，留下整个漫漫长夜。
　　‘嘀嗒’一声，水珠溅落，是角落里的更漏声。
　　一种寂寞而安宁的声音。陈静淑记得，从她搬进昭阳宫开始，她所渡过的每一个夜晚都如此这般。
　　“欲壑难平。”
　　锦绣宫。
　　两个伤痕累累的姑娘相拥在一起，望向彼此的目光中满满都是情谊。
　　“主子，药熬好了。”小茵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葛青现在还不能说话，只得先拿点点头。
　　宋雯松开拥抱葛青的手，转身向小茵道：“让我来吧。”
　　“是。”小茵想了想，将药碗连着托盘都交于宋雯。
　　宋雯接过托盘，端起药碗后搅了搅，看着土褐色散发着苦臭味的汤汁微微皱起眉。她舀起一勺汤药，没有急着喂给葛青，而是问小茵：“怎么不拿蜜饯来？这药闻着就苦，叫人怎么喝啊？”
　　葛青拍了拍宋雯的肩，在她看向自己手指着药碗摇头。
　　小茵告诉宋雯：“主子喝药一向不喜欢吃甜，所以这次奴婢也没有准备。”
　　“那好吧。”宋雯将那勺药倒回碗中，又向小茵：“我有话想对你主子说，你先下去吧。”
　　“这……”小茵看向葛青，葛青点了点头，细长的颈子上青紫色的淤青依然醒目。
　　小茵只能离开，她似乎放心不下葛青，在临走前指了指床角的铃铛道：“小茵就候在门外不远处，主子若是需要，便摇摇这个铃铛吧。”
　　葛青再次点头，宋雯低着头没有什么反应。
　　小茵离开，之后将门合上。
　　宋雯将手中药碗放回托盘中，并没有喂葛青吃药。她转身双手放在葛青肩膀上，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青青，你要小心。”宋雯郑重道，目光中是全溢出来的担忧。
　　葛青疑惑的看向她，歪头。
　　宋雯似乎纠结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青青，你要小心皇后。”
　　“白天的那个宫女，是皇后的人。”
　　“什……什么？”葛青从肿痛的喉咙里艰难的挤出两个字，这是她整个晚上说出来的第一句话，之后她便一阵阵的咳嗽起来，伴随着干呕。
　　“青青，你不要激动，听我说。”宋雯怕她因此呼吸不上来，便赶紧去为她拍背顺气。
　　葛青反手抓住她，艰难的说道：“你继续……”
　　“我和良妃问了一遍宫里面的人，她们说那个宫女在来玉笙宫之前，是昭阳宫看守牡丹园的丫鬟，在前段时间还有看到她进入昭阳宫。”
　　“青青，可能这件事背后的人，是皇后。”
　　“我……”葛青想说自己不信，但是说不出口。她想起了一句话，一句自己可能会错意了的话。
　　宋雯继续道：“青青，你知道吗？我听良妃说，从皇后坐上凤椅开始，后宫妃子便再无一人能为陛下生下健康的小皇子。”
　　“皇后是想要除掉梨容华腹中的孩子，然后……嫁祸给你。”
　　“青青，你一定要多留心啊。”宋雯再次强调。
　　“还有。”宋雯又道，这一次她是凑到葛青耳边说的，“你宫中，也有皇后的人。小心内鬼。”
　　葛青捂住喉结处，下意识问：“谁？”
　　宋雯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个名字，葛青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你要提防着她。”宋雯道。
　　“另外，我想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你需要知道。之前是我们为了不让你伤心，所以选择了隐瞒你。”宋雯又道，这一次她虽然没有再凑到葛青耳边，但还是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
　　“你不要寄希望与陛下。他，并不爱你。”
　　“我……知道。”葛青点头，胸口与脖颈都还隐隐作痛。没有一个人，会如此残酷的对待自己深爱之人。皇帝的善变无情，葛青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觉得害怕与惊恐。
　　接下来宋雯的话，加重了葛青的不安。
　　“其实，我们都知道。陛下之所以宠你，是因为……因为你有一双，肖似从前容妃的眼睛。”
　　“死去的容妃，才是陛下真正宠爱的人，而你，只是替代品。”
　　“青青，其实你不是唯一的替代品。”宋雯道，随后说出了一个名字，“梨容华，梨容华她也是。梨容华的嘴唇，是后宫中最像容妃的。”
　　“良妃娘娘说，皇后与皇帝相反，讨厌宫中所有像容妃的女人。这也就是，她要嫁祸给你的原因。”
　　“青青，你千万要小心皇后啊。”宋雯再三强调。
　　“容妃……容妃！”葛青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越来越复杂。其实从皇帝常常轻吻她眼睛来时，葛青就已察觉皇帝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只是今天，葛青才第一次知道，她是做了谁的替身。
　　“你若是相信本宫的话，这段时间离你的好姐妹和梨容华远一些。”原来这一句话不是提醒，是警告！
　　宋雯轻轻拍了拍葛青肩膀，柔和道：“青青，我知道你明白这些之后，以后在宫中的路会很难走。”
　　“但是你要相信，无论如何，不管何种境遇，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帮助你，保护你！”最后三个字，宋雯咬字咬得很重，好像是发至内心。
　　葛青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只能以破损的声音一遍又一遍艰难痛苦的唤着：“雯雯。雯雯……”
　　“好了。”宋雯眼角好像有泪水，她擦了擦眼角，勉强向葛青笑着。随后转身拿起被遗忘很久的药碗，“你看，这药都放凉了，我喂给你吧。”
　　“你好好吃药，等日后你好了，洗脱嫌疑了。我们去御花园看花好不好？就像我们那天找芍药一样。”
　　葛青眼泪忍不住，重重的点下了头。她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宋雯会愿意陪她，她印象中总是趋吉避祸的大小姐。
　　宋雯今天的指甲涂成乳白色，乳白色的长指甲按着白色长调羹，一不注意就看混了。
　　另一边，太医院。
　　“这些就是梨容华生前的所有遗物了吗？”大大小小种类不同的器皿衣物在地方一字排开，一个老太监翻了翻钻进鼻子里面的血腥味，问身边的人。
　　正当那负责清点的宫人要点头时，焦急的脚步传来。
　　“刘公公！”随着女人的喊声，以为跑得满头大汗的宫女出现在太医院中，她手上拿着一个手帕。在见到刘公公之后，马上将手帕塞给了刘公公。
　　“我家娘娘让我送过来的，这是容华生前最爱使用的一张帕子，那天掉在了我家娘娘那里。”
　　刘公公接过帕子，看了看，随后斜眼问那个宫女：“你家娘娘是那位娘娘？”
　　“是良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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