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速递员

　　挂上电话，我转向沈君，“你手机被人捡到，送到安保部了，我一会下去拿，顺便叫人上来背你。”
　　沈君似乎想问什么，片刻沉吟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电话是当着他面打的，那一头意外地竟和我相熟，他也听出来了，只是在我的隐私和他的隐私之间，他选择了缄默。
　　恰如其名的绅士风度，不是么？我心里不以为然，手上动作却没有停下。往固定脚踝的临时夹板缠好最后一圈胶带，我刚站起身，就差点撞在直冲过来的年轻女孩身上。
　　这一次是真的如戏般精彩了，身后杵着的是我亲爱的妹妹，路家二小姐路北清。
　　“Kenny跟我说前面那个好像是你姐夫，我还笑他眼瞎，我姐明明在家，沈教授鬼鬼祟祟跑到电影院是要干嘛！”路北清冷笑连连，“姐！过来看看这是谁！”
　　我转过脸，高跟鞋声匆促靠近，路南洁温雅雍容的脸裹在厚厚裘领里，被那绛紫毛色反衬得无比苍白。
　　“南南，不关西西的事，她是来出任务的。”
　　“那你呢？来加班吗？”路南洁含泪质问，她的声音颤抖无力，问题却让沈君无言以对。我当然更无法替他回答，小型对峙现场只有路北清来破解难堪。二小姐掏姐夫上衣口袋的动作十分暴力，沈君不好和她拉扯，负伤的身体被她晃得摇摇欲坠。路南洁不忍，上去扶住他，低叫了一声，“清清！”
　　“都这时候了你还向着他？！”路北清终于从沈君衣袋里搜出证据，虎虎地戳到路南洁跟前，“这是什么！”
　　鲜红指尖夹着两张纸片，那是一对今晚的电影票，八点场，《你的名字》。
　　思绪瞬间回到许多年前细雪簌簌的冬夜，燕大旁的小小出租屋里，我抱着沈君的胳膊，看明里和贵树在樱花树下羞涩地交换初吻，叹他们在参宫桥站外无声地错过。故事里的主角平静而残酷地提问，秒速五厘米，是樱花飘落的速度，那怎样的速度，才能走完我与你之间的距离？
　　我眼眶湿湿地关掉电脑，遗憾这么好的电影为什么不引进，沈君就笑着安慰我，说你要对你的偶像有信心，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有院线上映他的作品。
　　当我终于在影院看到导演的名字，我和沈君之间，已是永远走不完的距离。双双对对的圣诞夜晚，他在路南洁和我之外，又是和谁一起聆听新海诚的故事，我无从得知，也不再关心。
　　“没什么事我下去叫人了。”
　　“站住！人赃俱在你还想跑？”路北清义愤填膺地拉住我。我扫了一眼泫然欲泣的路南洁，“二小姐，你姐夫大概率骨裂，每一秒都很痛苦，你确定要在这里耽误大家的时间？”
　　“西西，你回去吧，有南南她们就行了……”
　　“姐！不能便宜了他们这对……”
　　你来我往，此起彼伏，路南洁终于忍耐不住，哽着嗓子一声吼，“都别说了！”
　　大家安静下来。我想抓住机会迅速撤离，又想起来还得去安保部领手机，眨眼犹豫的功夫，路南洁已经转向我，“西西，我知道你恨我们，可是我求求你，”大小姐挽着丈夫的手，玉惨花愁地看着我，“你放过沈君，放过我们好不好？”
　　如此柔弱的声气，如此低微的姿态，如此经典的台词，我不按剧本演都对不起这份我见犹怜。
　　“路南洁，我今天真是来出诊的，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出诊？谁信啊！白大褂呢？工作证呢？穿这么妖给病人看啊？”
　　我低头看看自己，正红色高领开叉羊毛连衣裙，八公分细钉高跟，妆容得体，配饰精致，连发型都是特意打理过，和她们印象中那个永远清汤挂面风尘仆仆的急救医生确实有些出入。女为悦己者容，路北清说的没错，今晚的路西法还真是打扮给男人看的，反正都百口莫辩，我索性让她顺心如意，“行了行了，是我要看电影，是我约的沈君，是我让他骗你们加班，满意了吗？”
　　“西西！”沈君惊声抗辩。看着他愕然失措的样子我忽然有种隐然的快意，“你答应过要带我看新海诚的新作品，虽然没能看完，但你没失约，我很开心。”
　　路南洁的脸由白变青，或许她分不清我到底是不是在信口开河，沈君买了两张连座票却是不争的事实。
　　看的还是一段那么青涩，那么少女心，那么不沈教授的故事，难怪路北清要咸嘴淡舌。
　　“路西法你这个——”
　　“再说一个字试试！”我抬眸盯住她，“他俩离婚了也轮不到你，你省省吧！”
　　路北清脸色一变，几乎要暴跳起来，“路西法！”
　　“被我说中了？”我邪恶地笑着，“人家就连瞒着老婆去看电影，也不是找你，你急个什么劲儿？”
　　沈君听不下去了，“西西你快走吧！”
　　“那怎么行！”我还没欣赏够路家姐妹俩快要崩塌的表情呢，“你的手机还在我车里，我不得下去拿吗？”
　　路北清二话不说就开始拨沈君的号码，当然没有铃音没有震动，我笑得非常得意，“沈君你要不要检查下是不是被人装了追踪器，怎么出来溜个号还能被抓现行的？”
　　路南洁一手捂着嘴，一手还挽在沈君胳膊上，已然抖得不成样子。局势全面有利于我，好久没有这么舒爽地怼过路家人了，我意犹未尽，还想再补刀几句，防火门外忽然飘来一阵熟悉的手机铃声。
　　四双眼睛齐刷刷投向门口，蒋白烈大概没想到迎接他的场面如此盛大，环视一遭才把手上东西递给我，“沈先生的手机。”
　　我很不爽，“我会下去拿，你上来干啥？”
　　蒋白烈答得自然，“电梯停了，你高跟鞋不方便。”
　　沈君立刻反应过来，“西西你今晚是跟他一起来的，对不对？！”
　　蒋白烈待要说什么，被我抢先止住，“这儿没你的事！”
　　路南洁也明白了，“西西你骗我！”
　　路北清则是最迟钝的那个，“这是谁？”
　　眼看把戏败露，此时不撤，更待何时，我把手机塞进沈君怀里，扯起蒋白烈的袖子往外走。路北清横身一拦，“站住！把话说清楚！”
　　“说什么？”
　　“你挑拨我和姐姐！我什么时候对姐夫，对姐夫……总之你血口喷人！你胡说八道！”
　　“对，我血口喷人，我胡说八道，”我恶劣地微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言毕，推开路北清的玉臂，火速撤退。

　　这大概是我职业生涯第一次把病患扔在现场扬长而去。有那姐妹俩在，司机助理不在楼上也在上楼的路上了，沈君不会受委屈，我的良心丝毫没有阴影，蒋白烈在我身后说“失主没签字”的时候，我还能很鸭霸地顶回去，“你自己回去签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当自己是中国好快递啊！
　　蒋白烈抬头看了看，“算了，懒得爬六楼。”
　　算他识相。虽然看不上华唐安保部这走形式的签收单，我还是就着蒋白烈的手，龙飞凤舞两下，沈君两个字挟七年功力，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冲进华唐以后，蒋白烈本在路边停车等我，无意中看到个熟人，便下车去搭了把手。熟人不是别人，是他十多年前做快递小哥时结交的华唐小门卫，如今的华唐安保部经理老肖。两人识于微时，交情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彼时老肖正被踩踏事件弄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来不及寒暄便把老朋友塞进混乱不堪，人手奇缺的失物招领处帮忙。我接通沈君电话时，那只命运多舛的手机刚被蒋白烈登记完，扔进3C设备回收箱。
　　要不是他，我不会遭逢此役，更不会偶遇沈君，可也正因为他，我不得不仓皇结束对路家姐妹俩的调戏，火速撤退。前者不是幸事，后者更是多余，所以大体上我有点埋怨蒋白烈，不想跟他说话，低头默默跟在他身后往安保部走。走着走着一不留神撞在他后背上，硬梆梆的肌肉撞得我脑门疼。
　　“怎么了？”
　　蒋白烈停在我面前，“挺远的，你就在这儿等我吧。”
　　“不远啊，拐个弯不就是？”
　　蒋白烈还想再劝，拐角处转出来个年轻姑娘，抱着脏兮兮的大衣，发丝凌乱却挡不住明艳的脸庞。
　　“安琪？！”
　　“路姐……”姑娘踟躇着迎上来，对上蒋白烈的眼睛，明显缩了一下。我偏脸望去，正看到某人似有若无皱起的眉头。

　　沈君博士毕业那一年，安琪刚投入导师门下，两人统共只同学了半年多，安琪是他名副其实的小师妹。我俩差不多同时认识沈君，我喜欢沈君多久，她就喜欢沈君多久，沈君的同学都叫我小路，唯有只比我小半岁的她永远叫我路姐，我和沈君相恋七年分道扬镳，她却留在了研究所，成了他身边的安老师。
　　刹那间一念通透，我脱口而出，“今晚看电影的是你？！”
　　安琪答非所问，“师兄他没事吧？”
　　“伤了脚踝，问题不大，可能需要静养。”
　　安琪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太太接他回去了。”
　　安琪笑了笑，很勉强。
　　“兵荒马乱的，你也赶快回去吧。”
　　安琪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明其意，但自觉该回答的都回答了，转身就要离开，被她一下拉住，“路姐，师兄是一个人来的。”
　　望着我的眼睛黑白分明，黯然而又坦然。
　　“我买了票，跟师兄说有事去不了，别人都有节目了，师兄你喜欢新海诚的片子，你带嫂子去看好了。”她的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他不会带路小姐去的。”
　　所以她就来欲擒故纵？
　　“我给自己也买了一张，师兄那一场的最后一排。我看着他进来，看着他坐下，他旁边的那个座位，一直是空的……”
　　我心里忽然泛酸，独守空房的路南洁，一个人看电影的沈君，躲在后排的安琪，2016的圣诞夜，每个人都过得很残缺。惨淡的食物链里我似乎是顶端的那一环，可除了无端强加的指责和怨怼，我什么都没得到，又该怪谁？
　　“出事以后我打了很多次电话，最后是这位先生接的，说是没有大碍，但我还是不太放心……”
　　我终于明白蒋白烈为何改变主意上楼找我，和什么高跟鞋六层楼没有关系。他只是不想我见到安琪。我下意识看向他，为了给我们留出空间，他已经自动避到一边，背朝着我们打电话。黑丝绒布景的橱窗光洁如镜，镜中的蒋白烈目光幽深，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们彼此注视着，进行的却都是和别人的对话。
　　“路姐，师兄他真是一个人来的……”
　　“安琪，这句话你应该去跟路南洁说。”
　　“路姐……”安琪握住我的手，“你不知道，师兄这半年，过得一点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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