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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钟
那是什么声音?我在黑暗中寻觅。那是一个小女孩在尖叫,在求饶,在哭泣,她在说:“不,不要,放开我!放开我!求求你。”有几个黑影,那是谁?很快小女孩便叫不出来了,她被他们堵住了嘴。我听到魔鬼的笑声,看到两个黑影靠近,看到了他们的脸。那是二和四。还有谁?后面的是谁?又是谁在尖叫?一声又一声,那么的痛苦那么的绝望。小女孩被堵住了嘴,她叫不出来。那么是谁在尖叫?是......是我。
我猛然从梦中惊醒,被自己的尖叫惊醒。我腾地坐起来,大口喘着气。二死了,四也死了,其他人呢?还有谁?我要杀了他们,统统都杀掉!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我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唤“叶儿”。谁是叶儿?我是四十九。叶儿......叶儿......哦,对,叶儿是我,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宋叶儿。谁在叫我,就在我耳边,可是又隔得那么远。我像是在一口潜水钟里,外面的世界离我很远很远。我颤抖地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抓不住。
我在抖,我为什么在抖?不,不是我在抖,是有人在晃我。谁在晃我?别晃我,别叫,我的头好晕。我终于能够看清楚,我不在潜水钟里,而是在一个房间里,是一间卧室。而我坐在床上,旁边有个人,是他在晃我。我扭头看过去,定定地看着那张脸。我用力地想,想得很努力。记忆慢慢回到我身体里,外面的世界也渐渐回来了。我伸出手去,这次我抓到了一只手。我紧紧地抓住这只手,向他求助:“帮我。”我张开嘴大口喘息着,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
他紧紧地抱着我,告诉我别怕,他就在这里。我无法呼吸,我要窒息了。我很害怕,放开我,放开我,不要碰我!不要!我大声尖叫,用力扭动着身体。他不肯放开。我要扭断他的胳膊。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脑子里却还留有一丝清明。不,这个人我不能动。我挣扎得更剧烈,放开我!忽然我脑后一痛,眼前一片黑暗。
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卧室里没有钟,我也没有手表,没有手机。我身上穿着干净柔软的睡衣,盖着轻柔的被单。我的心情很平静,就像是一个空房间,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自然也没有情绪。我掀开被单,光脚踩在地板上。我开门出去,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电器的转动声。房子里面空空荡荡,一个生灵也看不到,我是唯一一个生命。不,我不是生命,我是幽灵。我看到一扇关闭的房门,开门进去,看见房间里面有两个人在说话。我听到了两个词:保护机制。
我的突然出现让房间里的人大吃一惊。沈孟白快步走到我身边,他想伸手揽住我,又迟疑着收回去,小心翼翼地小声问我饿不饿,仿佛声音大了会把我吓跑似的。我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伸手抱住他,从他身上汲取热量:“冷。”
“怎么光着脚就跑出来了。”他小声责备我,把我抱起放到沙发上,用毯子裹住。他不懂,我的身体不会发热了,裹再多的毯子也没用。我拉他在沙发上坐下,爬到他身上:“冷。”
“好,我抱着,抱着不冷。”他的声音有些破碎。我抬头看着他,他盯着我的眼睛看,慢慢地眼睛湿了。他贴着我的脸,不让我看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要我吃点东西,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不想吃。”
沈孟白唤人端了食物进来,是我喜欢的意式海鲜饺。他一手抱着我,一手喂我吃。我吃了一个。不知为何,食物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像是橡皮一样难吃。我不肯再吃。他耐心地又哄又劝,我只得又吃了一个。他还要再劝,我把脸转向他的胸口,咬住他衣服,死活不肯开口。他放下叉子:“想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晒太阳。”
夏日正午的阳光炙热得仿佛能融化一切。我躺在游泳池边,感受着阳光带来的暖意慢慢渗进我的毛孔。沈孟白拿了个电话来让我接,是宋家齐。他说了一大通,说他到处都找不到我,手机也打不通,问我怎么跑到南城去了,怎么可以一个晚上都不回家,让我赶紧回家。
手机?哦,对,这不是我的手机,是沈孟白的。我的手机应该是没电了。“不,我不回去,我要和沈孟白在一起。”我不想回北城,不想回宋宅,沈孟白是我的救命稻草。
“那怎么行!......”宋家齐絮絮叨叨地劝我,我不耐烦听,把电话挂断,翻了个身晒正面。
不一会儿,电话又响起来,沈孟白无奈地笑了声,接起电话,边说边往屋里走:“......她不想回去我能怎么办......她已经成年了......我没强迫她,也不会强迫她......”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想闭上眼睛养养神,不小心又睡过去了。我醒来的时候太阳斜了,可是热气更盛。沈孟白逼着我喝了一大杯水,又要我吃水果。我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火气,把盘子摔了。沈孟白倒没生气。他默默地坐了会儿,拉起我的手:“叶儿,我们去度假吧。我们还从来没有出去度假呢。”
度假?在思考之前,我已经冲口而出:“我要去阳光很多的地方。”
我们去了加勒比海的一个小岛,这里有充足的阳光,美丽的贝壳,细得像面粉一样的沙子。我整晚整晚地不睡觉。太阳下山之后拉着沈孟白去沙滩散步,提着一盏灯捡贝壳。走累了就回到房子里休息,看电影,打游戏。沈孟白则在一旁工作,接电话,打电话,有时候和我一起看电影。
房子是我挑的,在悬崖上,卧室的大落地窗朝着东面,这样每天早上我能第一个看到太阳。太阳升起之后沈孟白会做一顿丰盛的早餐,我通常没什么胃口,只能吃不到以前四分之一的份量。若不是他殷切地看着我,每多吃一口都能让他高兴,我连这四分之一也吃不到。吃完早餐我们去沙滩上睡觉,在阳光的沐浴下那些阴影不再有机会来侵袭我。即便如此,我也从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在睡与醒之间,我的生命力在渐渐地消逝。
沈孟白劝过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当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尖声叫道:“谁要去看心理医生?我不要看心理医生!我没病!”
“叶儿,”他很无奈:“你不能逃避。”
“别告诉我该做什么!”我尖叫,摔了手中的盘子跑出去。
为了证明我没事,我开始在白天进行一些活动。傍晚时分,浪头很高,我踏着冲浪板在浪尖跳跃。沈孟白有时和我一起,有时坐在沙滩上看我。他问我要不要去潜水,不,我不要去,我不去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这样晨昏颠倒地过了一段时间,我日渐疲惫,沈孟白也心力交瘁。那天我们从沙滩散步回来,他递给我一个药片,说吃了药就能一夜无梦睡到天亮。我打掉药片,大声告诉他我没病。我答应他今晚就睡觉,玩会儿手机就睡。
沈孟白处理完公事催我睡觉,我爬到他身边抱住他温暖的身体。这么暖和,应该没事的吧,我告诉自己。可是我错了。我又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听见了她的尖叫,听见了魔鬼的狞笑。那巨大的黑影将我一点一点地拖向地狱深处。与上次不同的是,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像是有人不断地用刀子□□的心脏,我痛得无法呼吸。
远远的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呼喊,他在叫我醒过来。对,醒过来,醒过来就有阳光了,阳光能赶走一切恶魔。我挣扎着醒过来,却没有阳光。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屋子里的几点橘红色灯光。
沈孟白抱着我安慰,告诉我没事了。他递过来一杯水,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靠在他肩头微微喘息,怔怔地看着窗外。我仿佛看见了什么,猛地坐直身子。沈孟白很紧张,赶紧问我:“怎么了?”
“外面有人。”
“叶儿,外面是悬崖,不会有人。”
“我去看看。”
沈孟白紧紧地抱住我,我不能动弹。我气恼地甩开他,朝落地窗跑去。沈孟白被我摔在地上,没有办法阻拦我。他惊恐地大声喊着“不”。我跑得太急,一头撞在玻璃上。在沈孟白惊慌的叫喊声中,我失去了知觉。
沈孟白说我有轻微的脑震荡。我想也是,头晕,恶心,想吐。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也不想玩手机,不想看电影,就这么消磨掉了一天的光阴。晚上,沈孟白为我端来牛奶。我知道里面有安眠的药物,默默地喝掉牛奶。
我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晚上睡觉清晨醒来。只是,我不再去海滩。即使醒着我也不愿起床。沈孟白问我要不要起床,我就下床躺到沙发上。他问我要不要晒太阳,我就躺在院子里。他给我端来食物我就吃两口,和我说话我就听着。这样的日子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沈孟白总是问我要不要去海滩,我总是摇头。他每天都问,我被问得烦了,离开了悬崖上的房子。沈孟白紧紧地牵着我,像是怕我走丢似的。沙子很细很热,将近黄昏,海浪卷得高高的。“去冲浪吧。”我提议。
沈孟白见我终于对外界的事物有了兴趣,十分高兴。他拿了两块冲浪板,和我一起下海。我从一个浪尖滑到另一个浪尖,仿佛一个海浪里长大的精灵。我的大脑灵活地控制着身体的肌肉,瞧,我没病,我的大脑功能正常得很。
海浪越来越高,沈孟白建议我们回去。我看着远处席卷而来的大浪,央求着:“最后一次。”我知道他不会忍心拒绝我。只要我求他,他不会拒绝。
沈孟白留在沙滩上等我。我朝他挥挥手,抱着冲浪板冲进海中。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浪,我失去了平衡,被浪头拍到水底。没想到水下是一个如此平静安宁的世界,这里没有噪音没有嘈杂,没有尖叫没有噩梦。水流轻柔地抚摸过我的身体,像妈妈的手。我爱上了这里,不舍得离去。我排尽了肺里的空气,静静地躺在水底。我的意识渐渐飘起来,越飘越远,仿佛听见了来自天堂的美妙音乐。
我听见有人对我说“等我”,一声声的“等我”呼唤着我。我猛然清醒。这个世上还有值得我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我不能轻易放弃。意识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挣扎着浮出水面。水底的潜流不知不觉将我带了出去,我离岸边已有几百尺远。长时间的大脑缺氧影响了我的判断,我竟然直直地朝海岸游去。等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已几乎耗尽了我的体力。我想躺在水面上保存体力,等待救援。可是浪太高,我无法在水面保持平衡。我抬高头部,尽力用仅存的体力保持浮起状态。我能感觉到体力迅速地消失,知道这样也维持不了多久。我看着蓝天,心有不甘。那样的地狱生活我都过来了,怎么这么点事就把我打倒了呢。上帝啊,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被命运击败。
一定是上帝听见了我的呼唤,我看见了沈孟白,看见了他身后的小艇。他把我带回小艇上,帮我咳尽肺中的海水。我抬手想抚摸他的脸庞,却没有力气举高手臂。他抓住我的手按在他脸上。我朝他挤出一个笑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沈孟白像受伤的小兽一般呜咽一声,紧紧地抱住我。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我肩头,滚烫。他把我背回屋子,放在浴缸里。我伏在他膝头:“我们回家吧。”
“好。”
“一回去我就去看心理医生。”
“好。”他的眼睛有点湿,可他是笑着的。他憔悴了许多,面容瘦削,眼眶深陷。我抚摸着他的脸,叹了口气:“我们来了多久?”
“两个礼拜。”
只有两个礼拜?真是恍若隔世。我知道,我和他之间有些什么不一样了。经历过生死,我对他的感觉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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