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半日后，凡璃带着几个人进了园子。醇音高兴地拉着他说这说那，凡璃虽然面色疲惫，但还是微笑着听他讲。见到醇音房间积了厚厚的灰尘，凡璃亲自动手帮他打扫干净，又见醇音衣衫单薄，缺少棉被，又派人去前山取自己的来送与他。

　　“大师兄，你的冬衣也不多，醇音不怕冷，你还是自己留下穿吧。”

　　凡璃为他铺好床铺，闻言笑道：“我有富余的，况且去留不定，这些就放在你这里，若是能留下，我再来取也好。”

　　醇音心里发酸，强笑道：“大师兄你人这么好，一定可以留下的，别担心。”

　　凡璃本想说去留岂是人品可定？最终还是摸了摸醇音的脑袋：“三日后既是我的生辰，很多师弟师妹都来，很热闹的，你也一定要来啊。”

　　“嗯，一定。”

　　凡璃望了眼天色：“醇音，师祖在哪里，带我去找他，我有要事向他禀告。”

　　醇音带他到燕丹的临时药炉前，燕丹站在一张又长又阔的几案前挑拣草药，见了凡璃便自然的招呼他过去帮忙。

　　凡璃递上华琛托带的天阙参两只，禀明了来意。

　　“哦？华琛还有什么事情没说？”

　　“师父确有一事未及报于师祖，差凡璃前来讨个主意。”

　　“不是什么好事吧？华琛那小子还算明白，知道全山上下，我最不舍得骂的就是你。”燕丹露出慈爱的一面，醇音顿时好生嫉妒。

　　凡璃不好意思的笑笑。

　　“什么事？”

　　凡璃看了眼醇音，燕丹见状让醇音先退出去。

　　放下厚厚的棉布帘子，醇音没有走开，好奇的听里面两人说话。

　　凡璃的声音有些低沉：“师祖，小师叔不见了……”

　　“他好好的被我锁在床上，怎么会不见了？”

　　“不是君师叔，是您新收的七雀小师叔。”

　　“七雀是谁？”

　　“您又忘了，那个里面有金丝的水晶……”

　　“哦——华琛那天说的小师弟是他？他不见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迎新节您没让他下谷，他可能是见大家没注意就自己悄悄的跟了去，不知是在山里迷路了还是被人掳走了……”

　　屋里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怎么忘了他！这些孩子当中，他是最应该被怀疑有风能力的……凡璃，你尽快让波光多带人手下谷去找，找到了立刻给我消息。”

　　“是。师祖，师父派了许多人手在山前搜寻蛛丝马迹，但愿他还在山上，我明日也带一队人去谷口那边……”

　　“不必。你的生辰要到了，这几日就好生准备吧，山上的事，交给弥甘弥果去做。”

　　“……是。”

　　两人商议良久，凡璃说要尽快下山去，燕丹与他一道迈出房门。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园内雪深及膝。

　　燕丹和凡璃二人吃惊的看着门口被雪埋了一半的醇音。

　　“我也要去谷底去找七雀，他胆子小又什么都不会，得尽快找到他。”醇音动了动发白的嘴唇，清晰地吐出这样一句话。

　　雪夜无声，凝华园没有火烛，处处阴湿冰冷，没有一丝人气。尤其是这座废旧的大殿里，连脚下的地砖泛着浸透骨髓的寒意。

　　醇音借着雪夜的反光，向幽深处摸索着。凝华园的亭台楼阁他有许多都从未涉足，君蔼喜洁，作息都在几个固定的清幽殿阁之内，他不去的地方，醇音也不会去。

　　醇音懊恼的对着手掌呵气取暖，傍晚他向师祖请命寻找七雀，他干嘛那么生气呢？还让苏珀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看着。苏珀当时就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拎到这里来了。

　　“喂，别找了，没别的出口。”南边一扇木棂窗窗纸破碎，苏珀索性把它整个卸了下来，自己坐在窗台上，叼着根草棍看醇音的笑话。醇音不理他，摸索着进了偏殿，有两扇窗，外面都被自然生长的藤蔓缠住或封死，完全出不去。醇音气闷，折回来又摸进另一所偏殿。

　　唉，早知道有朝一日会被关在凝华园里，醇音早就趁闲时将所有边边角角都逛到，现在也不至于在黑暗中摸索出口了。这所崖下的废旧殿阁，他真的从未靠近过。

　　偏殿里依旧没有找到出口，细细摸了半个时辰，两手黑灰蛛网，本就单薄的衣衫也被扯破，醇音泄了气。

　　拖着麻木的双脚走到正殿那个窗前，果然如苏珀所说，这里只有一个出口，而可恶的四师伯苏珀正坐在这里，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把守着，他背后，寒风裹着飘忽的雪片涌进殿内。

　　醇音一脸怨气的瞪着他。

　　苏珀无视他狼狈的样子，笑嘻嘻道：“信了吧，小倔驴子？”

　　醇音看了他半晌，突然拼劲全力吼道：“放我出去！”

　　苏珀淡定的用两根手指堵住耳朵。

　　醇音浑身脱力，倚着冰冷的墙滑坐在地，抱紧了膝盖。

　　“冷吗？”苏珀咂着草棍含混不清的问。

　　醇音摇摇头：“师伯，这么大雪，七雀一个人在山里会很冷的。”

　　苏珀叹了口气，抬头望天。

　　“我得去救他呀。”

　　“你？师伯好心告诉你，别去添乱了，论熟悉地形，法术实力，去找他的，个个都比你强。况且你忘了谷底的事吗？七雀多半是被掳走，而他们貌似对你也感兴趣。”

　　“我和大家一起走，不会有危险的。”

　　苏珀侧过脸来，挺直的鼻翼上有冰冷的雪光：“别闹了，谁会分心看护你。”

　　醇音泄气，思索片刻又道：“师祖是风的能力，大师伯是火，二师伯是水，三师伯是……不知道，你是一种没用处的能力……”醇音突觉失言，愧疚的看着苏珀，后者静静地听着他讲，面上没有一丝波动，仿佛一点都不在乎。

　　醇音接着道：“师父法力尽失了，师祖的几位徒弟，只有七雀新近上山，确实是最惹人怀疑的对象。”

　　“的确。其次就是你们这些一同上山的，再次，山上所有的小辈皆有可能。”

　　“师伯可知道，他们是谁？找风能力的传人做什么？七雀会不会有危险？”

　　苏珀不答反问：“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醇音疑惑地看着他，这里是凝华园一处不显眼的殿阁，人迹罕至，师伯此话何意？

　　苏珀怀里掏出几样物件，丢给醇音：“自己去看。”

　　醇音接住，却是火石和蜡烛。

　　点了蜡烛，醇音小心翼翼的捧着向殿内深处望去。正殿纵深，火烛光亮如豆，很难照远。醇音慢慢走了进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内回响。

　　苏珀平静的目送他小小的背影向内而去，心底却如波涛汹涌的海，再难平静。

　　这里对于他，正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

　　思绪回到十几年前，他自己还是个孩子。那时他刚刚上山，常常漫无目的的在山上游荡，无人处思及亲人，便暗自垂泪。后来有一天他沿着登山的石阶不知不觉来到这个园子，本想找点吃的，却在这座大殿里，遇到了两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风姿卓然的中年人和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儿。

　　他听那个男孩用稚嫩而平静的语气问中年人：“将来我的画像也会在这里吗？”

　　中年人缓缓的点头：“会。但是，我不能如先人一样留给你照拂，你怕吗？”

　　男孩转过脸望他，侧颜如雪雕玉砌，粲然一笑，笑意便直达点漆般的眼底。惹得中年人也望着他怜惜一笑。

　　那男孩子说：“怕，可这是我必须做的啊。”

　　中年人手掌抚过他头顶，叹口气缓缓的道：“如此便托付于你了，小君。”

　　自那以后，他时常逗留在这园子里。他觉得自己和小君是同一类人：自己背负着沉重的过去，而他背负着沉重的未来；然而小君又与自己不同，他可以如此坦然的面对这一切，不去怀疑，也没有丝毫怨恨。苏珀喜欢和他在一起，只有在这里，他才会觉得自己的过去没有那么灰暗，和小君即将面对的未来比起来是那样的渺小不足道。

　　半年后，中年人离去，这广阔的凝华园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苏珀渐渐把这里当做了家，而小君则是他唯一的、无比重要的家人。

　　“师伯，这里面有好多画像！”

　　苏珀闻言重新凝神望向殿内。他知道正殿之上，自左而右悬着一百一十三幅画像，每幅上绘一人，有老有少，或坐或立，均是丰神俊逸，容颜绝美。

　　“他们是？”醇音在一幅画像前举起蜡烛细细地看。

　　“初云山历届留存下的人。”

　　“留存？”醇音疑惑的远望着他。

　　“十五岁后法力未失，且在灯祭大典上守灯与辅助守灯的人，自初云山建立，共有一百余位，业已辞世而去的，后人便会为他留下一副画像悬于此地，供后人瞻仰祭奠。”

　　“哦……”如此说来，燕师祖、大师伯、二师伯、三师伯百年后，这里都会有他们一副画像。醇音偷眼苏珀，那么苏珀呢？师父呢？可有他们二人的位置？

　　苏珀坐在窗台上仰头望天。寒风助着大雪纷纷扬扬从窗外涌进，进了屋内便轻柔的打着旋落在苏珀脚下。雪夜没有月光，清冷的积雪的反光照见他黑发青衣，俊逸的侧颜，有几分孤寂落寞的滋味。

　　醇音别开眼去。凝华园静谧的夜晚，君蔼有时会在湖心亭里抚琴，而苏珀会躺在湖心亭的瓦片上发呆看月亮，有兴致的时候，也会拿出那柄琥珀色的长箫来和。住得久了，醇音便知道，人前笑嘻嘻没正行的苏珀，其实也有不为外人知晓的心事。

　　是和这里有关吗？醇音一幅一幅仔细地看那些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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