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话说飞琼随崔斌候宣东宫。一时走出太子，生得如何：身长八尺，三十岁上年纪，眉温面善，家常戴着凤翅云纹唐巾，勒着绯罗宝相花抹额，穿二色山火文章织金圆领锦袍，腰围碾羊脂春水玉带，压着鸿雁纹双佩。看仪容绝似唐书生。这是东宫燕王太子真金了。二人参拜，真金忙扶起，笑道：“年余不见崔公，风度如前，我心则喜也。”向飞琼道：“我已奏请陛下复丞相官，卿但无忧。”飞琼又拜谢回护长兄之情。真金也不再提这话，笑道：“咱每进去说话。许先生与诸公皆已在内殿了。”携了二人手，入得殿来，温香拂面。见崔斌都笑说：“仲文，你又迟了。”看许衡与郭守敬、姚枢、徒单公履、王磐、刘正等都在，这都是飞琼在金莲川承教过的老师，一一拜见过。真金在东宫，穿儒服，说汉话，不用通事，侍从俱退，唯有一班汉臣在此，还在说昨日宴上南臣事。姚枢笑道：“我知宋人一向不大看得起北地守令，况土地荒芜，生民稀少，不似南方地狭人稠。昨日祈请使盛赞东平，大出意外：此皆仲文政通人和之力也。”飞琼听了笑道：“他每还不知道。东平本是国人十投下封遗，五户丝食邑所在，掌兵者王侯，役民者宗亲。相师斡旋其中，周全妥帖，成一地之风化，非相师，谁为此者？”崔斌笑了笑，道：“此皆寻常的事，只合问当否，岂谓难易。彼是不惯见事人，你却面谀了。”飞琼吐了吐舌。真金又道：“正得平卿到，我想起来。方才姚公说起，昨日席上中奉大夫言庙辞未就，请教南臣以太庙祭礼。既云通神考，博教为我国教，平卿又是长生天圣女，作祭辞、主祭礼者，莫如平卿。”飞琼忙起身奏道：“祀者，所以昭孝事祖、通神明也。巫觋之说甚渺远，岂与设太庙严礼？臣不敢受命，请择汉臣文质彬彬者为之。”真金笑道：“且容再议。”
　　众人说了一回南臣，将昨日宴席上与南臣较论文字、度量衡一统、茶盐关税等事泛论一回，仍是说北朝政务。飞琼听着，这才知道阿合马以功利自负，重议立尚书省事，要以原制国用使司为尚书省。原来元朝立官制，初凡铨选各官，吏部定拟资品呈尚书，尚书咨中书，中书闻奏。后罢尚书省，吏部直归于中书。而阿合马任人行事不咨中书；此时又重提中书事繁，恐有失政处，要复立尚书省事。众臣皆请真金奏免，道：“政贵得人，不贵多官。使贤俊皆在一堂，联署参决。事务虽繁，岂别官异坐，便得政清平了？”飞琼忍不住也插话道：“臣看阿合马为官太不堪了。今日臣在省里，看一众相公受司县职分所掌之辞状、亲米盐细务，以执政之尊，今日点仓，明日点库，此非大夫宜劳力处：一失大臣之体，二辱朝廷之尊。古有陈平不知钱谷数，云“自有主者”。诸公常教臣以‘大夫总持纲维，当决大政，不可烦劳，囿以细事。’况制国用使司体制不过理财，丞相一官，何期为钱谷吏设耶！臣诚恐阿合马外示公勤，内蓄奸贪。乞殿下诏免大夫细务之责，则中书政自清平，更不必分设尚书。”姚枢、徒单公履、王磐不住颔首道：“此皆自设国用使司起，非设尚书能解者。今殿下初亲政，万事先启后闻。阿合马所惧者唯殿下一人，宜沮之。”真金道：“明日我亲过中书便了。至于尚书事究竟如何？”崔斌一直不开言，此时道：“殿下无忧。尚书必不立。”真金知崔斌乃决事如流的能臣，如此说必是十分把握，喜道：“原来崔公昨日觐见陛下，已谏免了此事。”
　　飞琼忽笑道：“我猜着相师如何说的。相师必将阿合马比拟南臣，说他一门都处要津，中书也由他，枢密也由他，再添一个尚书，是连国柄与他了，尤逾宋朝相待吕氏。”郭守敬昨亦觐见，先知其事，笑道：“你每师徒心有灵犀。”飞琼与崔斌相视一笑。崔斌笑道：“是你先生说一门父典财、子典兵，今复总政令。况阿合马奸滑多欲之辈，彼虽不反，此反道也。我又帮衬了两句。陛下久不出言。虽无明旨，臣断言尚书不会立。唯阿合马侵凌省部台之心不磨，仍请殿下令旨明申，降沮其志为宜。”真金甚觉喜慰，众臣也都放怀。一时姚枢等省部院台臣皆告退，真金唯留许衡、崔斌在殿，道：“崔公入朝述职前，先遣人来说欲为孤道江南形势。孤念兹在兹久矣，今日始得奉教。不知崔公何以教我？”
　　许衡知崔斌旧与王文统交善，吏事称能，也要听他奏议。崔斌道：“陛下日前命阿合马与姚枢、徒单公履、张文谦、陈汉归、杨诚等，议行盐、钞法于江南及贸易药材事。殿下以为何如？”真金笑道：“此事我已知了。南朝交子与会子滥行无度，早失币信。众臣与南臣商议，行中统钞于江南，数尚未确，约一贯中统纱兑五十会子。先生又请以江南疲敝，宜先免三年税赋。一应便民事，由重臣裁可，孤概不异议。唯有茶盐、贸易、药材，未得其人，还要从容计议。”飞琼在侍，早忍不住，立起奏道：“税法都不急，臣以为收交子、会子事不可。”真金奇道：“平卿有何说？”
　　飞琼道：“臣兄离江南时，许百姓以交会并行，若陡然废去，失信于民，弊之一也；朝中理财者头会箕敛，其心难测。若借行钞法之名，榨民脂膏，非安养百姓之道，弊之二也；江南未全下，九州輻裂。钞法更易不便，弊之三也。”真金笑道：“卿差了。才问了南宋降臣，都道甚好，吴坚、陈岩等犹说速换为幸。孤虽不敏，亦见我中统钞法远胜南朝交会。怎么卿独说不妥？”
　　飞琼摇头道：“臣以为降臣辈都不知事体——若知事体，他也不亡国了。须知他每不过见我中统钞行无滞二十年，物值清平，皆谓换钞为便民之举。臣细论源流：初行钞时在中统初，十余年间印数有限，每年常八万锭，多不过十余万锭，少有二万余锭时；所印料钞备于总库，止发下各钞库兑换金银、昏钞，一切经费不许借支；国家用支限在税赋额内，量入为出；各钞库所积银本充实，子母相权，兑换流畅，稍有壅滞，即出银收钞，使民无疑惑；且一切科差、税课、买卖专用钞，故币信甚坚，过于金银。而近五年内事大不同了。至元十年，发钞为九年之倍；十一年为十年三倍；至去岁，行钞猛增至一百四十一万余锭，照此以往，中统钞值一二年中，必要大贬。虽言为兵费筹，臣以为是国用使司这两年日子不好过，又不敢明增税赋，故而如此。”真金道：“此话虽是，然而天下将定，战事将完，不复规模放钞了。或也有人说要中统、交会同行江南，任民择取。阿合马驳说：‘愚人见中统钞良，交会劣，交易时只肯出交子、会子，则市面上流通者仍只是交会，于民不便。’孤想来不差。”
　　飞琼笑道：“阿合马贪人耳，此话是他欺心。臣若是阿合马，收兑江南交会后，有三件事做：一收了各省平准行用库银本；再禁了民间金银卖买、废宋铜钱；三则中统钞改为纸钞，铜版印刷，不用绫钞。”真金奇道：“何说？”
　　飞琼答道：“皆欲废银、钞母子相权之法耳。钞是无本虚钞，又不计出纳多寡；民间无从兑换，久后中统钞必失民信，一如交会。臣以为阿合马急欲换钞，乃借口江南广须用钞，他趁机悬河注水，好缓目前财政之急。譬如江南用中统钞，不过三五十万錠已足通行；阿合马自会言放二百万。本朝又无宰夫计相，他只消多造几副印钞模子，便能坐收天下膏润。臣诚恐祸无旋踵，不可逆挽也。”
　　真金若有所思，道：“平卿之意，是要眼前暂缓行钞。”飞琼奏道：“臣不论眼前之事，臣看长久。中统钞行廿载行如流水，皆因增发节行有度，平准行用库例储银本，现收金银。倘随意行钞，禁金银货卖，钞旦夕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用钞人皆为俎上肉。况平准银本挪作他用，则北方乍进金银，臣不敢逆料其后也。况臣要保者非交会，乃是铜钱。一：须详籍江南土地、交会、铜钱、金银之数。二：保平准库银本，许买卖白银；三：必要废交会也罢，请不废铜钱，与中统钞并行江南。据臣论之，不独南边依旧使铜钱，北边也要使铜钱。只为禁微者易，救末者难。再有一说：中统钞行以来，三十年国无饥旱洪蝗等灾祸，故钞虽超发五年，尚不见过失。而江南生灵涂炭，杀伤罪重，臣闻天人感应之理，恐祸愆未断，必及当世。宜备其不虞。”崔斌含笑静听，许衡拈髯颔首。真金连连赞道：“平卿不言，孤犹在梦中。” 飞琼道：“臣再请问茶盐事是怎生？”真金道：“左丞吕文焕倡言茶税，谏用宋旧官故法。制国用使司要先定盐税了。”
　　飞琼一听是吕氏，不禁冷笑道：“吕家也来攀了。此辈惯熟一家物与了一家，也不知朝里须留多少位置与这些人。也罢，他既提了，少不得劳动诸公周全设法。”真金点头道：“孤一则以循亡国之法有疑虑；二则以未得其人，诚恐阿合马剖克百姓，心甚不安。姚枢奏可如北地盐法，许商贩自销、百姓买卖，陛下未言语，只叫国用使司去议。” 许衡道：“臣以为江南初下，民力未苏，可先免税几年，休提此话。” 飞琼道：“先生虽是蔼然仁者之语。只是若不增税法，即行理算，也是一般。各地四方政事不通，阿合马是久觑着江南土地了、与其等他就中取便，就不如我每先提，使知事体者主之，要在安定百姓。一是轻徭薄赋；二是绝虚估之弊。宋代累为新茶法：要之茶与籴各以实钱出纳，不得相为轻重，以绝虚估之弊，只行不彻而已。若得行彻，自可取信百姓。不如使吕家掌江南茶税；轻重缓急彼自知之，再如姚学士言，设官运商销法，再定长短引，免叫国用使司肆意勒掯人。天下嗷嗷，新主之资。若南宋失之而我得之，则太平可期也。”
　　真金连连嗟叹道：“不料平卿竟谙练经济之学，又有明勘。若立朝，胜百官多矣！”崔斌笑道：“此子是女儿心，有丈夫气。”飞琼听相师夸赞，禁不住笑红了脸。真金还叹道：“安得朝中有卿这般少年俊才？”崔斌笑道：“殿下如肯周旋，臣倒有个两全之策。”向飞琼道：“贤契向日易容，一旦戴上面具，便如换了一人，再认不出。随我往来东平时，你自称男子许飞，无人认得出。那是什么？”飞琼笑道：“是秘术门里的‘假面’术。”崔斌道：“却又来！如今替你别立身份，就作一汉官，你与我每一般立朝。一者汉儿臣只有御前奏对，须得宿卫陪奏。至于大集会，除非军国大事，或行礼仪，否则不常有。二者博教不比从前，还有许多事出头，纵有年节祭祀，也不必要掌教亲作。你就充一汉臣，也无妨碍去处。”许衡蹙眉拈须道：“真好一对师徒。学生年轻任性，混闹也罢了，老师也玩心不改。” 崔斌哈哈大笑道：“难道我的学生，只好做的尸人巫觋，只管的庆吊、祭祀、问疾？是我的学生，我也要避一头地，况此间万万男子不及他！”太子笑道：“崔公之言在理。现我国一无常朝，二无经筵轮讲，又非宿卫根脚，等闲汉人不预御前奏闻，平卿肯出，我可以保无虞。向日皇祖姑亦是女人，居十功臣之首，谁敢不服？今日汉法将立，恐径使女子为官，有人非议罢了。”笑向飞琼道：“孤领中书令印亲署政当日，陛下许我独署一牒，超拜一人为五品以上官，不论根脚大小、是否白身。虽有恩诏，我还未得其人。我也学一回阿合马，擢用私人，不由部拟。平卿爱为何官，我准保你做上便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