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 尘中三千里

　　南宋偏安一隅，官吏数目却未因而少上多少。
　　今日并非百官齐聚的大朝会，仅仅是常参而已。数百人里有而立之年就刚鱼跃龙门得披朱紫，眼看就能青云直上之人，也有同样品阶可看着就比文官低了一头的武将。有苦熬了半生才有资格位列其中的白发老人，自然也有同样年近花甲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
　　以史弥远为首把持朝政多年的史党，日渐式微不敢发声的清流，向来不受朱紫贵人待见的武官，依靠着恩宠与前人手腕的荫补党，错综复杂，派系林立。依照文武、品阶、派系各自为营，如潮水般向着文德殿涌去。
　　唯独一张新面孔身侧无一人，孤身一人缓步而行。
　　显眼的一袭矜贵紫袍足以令至少半数人眼热，腰间还悬了枚昭示官家青眼的金饰鱼袋。虽然作男子装束，却依旧挡不住那秀致眉目与一身风雅。
　　虽说是张生面孔，可临安这两年来也听惯了此人的消息。
　　季彖季玄同。
　　季彖不知他人对她的猜测，只凝神看着眼前光耀溢目的楼阁。她对寻龙风水之术不如阴阳谶纬精通，却也看得出南宋皇城不仅不在龙脉之上，规划还略有缺失。及不上泰安城不说，只怕连南迁前的都城都及不上。依目下之格局，虽说龙气不会外散，但同样不会聚拢。
　　百川归流，归入文德殿。
　　季彖被皇帝赐了紫金鱼袋，可官阶还是从六品。常参只许六品以上品阶的官员入内，她站在最后，于一片朱红间尤为显眼。
　　一袭明黄居高临下，满袖金龙。
　　满殿朱紫，再度如海水般潮起潮落。
　　史弥远太阿在握十余载，常参近乎于摆设。然而今日的常参之上，皇帝身侧已有一卷圣旨。
　　季彖一眼瞥见了显眼的黑牛角轴，心下一定。
　　宋制，凡封一品官皆为玉轴，二品为黑犀牛角轴，三品为贴金轴，四品与五品为黑牛角轴。
　　织着祥云瑞鹤的绫锦终于被缓慢拉开。
　　“制曰：门下。易曰：‘谦谦君子，用涉大川’。知唐州事，兼忠顺军节度、使持节唐州诸军事季彖。摇羽扇以挥军，执雕戈而卫社。志度渊冲，业寓明劭。韫才谋而敏达，更事典以兼通。雅有风采，蔚著猷为。爰自辍从肘腋。付以腹心。特授兵部侍郎，遥领兵部事，兼朝请大夫。[1]”
　　季彖唇角微翘，接下了这道旨意。
　　制曰，而非诏曰，就意味着是皇帝亲笔所写。
　　对于那一问，她已有了答案。
　　姑且不论百官神色，站在前头的赵昀微微一笑。
　　盘踞在最高处的皇帝看着底下暗流涌动，神色始终淡淡，就犹如这一道圣旨并非他亲笔所书。
　　常参一散，数百位有资格得入文德殿的官员便再度各自为营，分成几十处圈子。与来时不同，风姿特秀的年轻女子此时身畔围上了不少朝臣。圣旨中援引周易不算少见，可“谦谦君子，用涉大川”，摆明了季彖还会受到重用。汲汲营营十数年也没能再挪上半步的老臣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分，只期冀着季彖高升后能记得提一句。各党里算不上中流砥柱但也说得上话三四品大员则特地来探探口风，年轻些的青壮文臣偶有好奇的，也会过来打声招呼，多半抱着不结好也不能得罪的念头。
　　对于这一道圣旨，大多朝臣其实当时都有些幸灾乐祸。季彖一年前才从一介不入流的县令跃升为一州知州，今日又一跃而成兵部侍郎，势如破竹。可年轻在官场上是柄无鞘剑，用得不好就会反噬其身。但瞧着季彖语气温和始终带笑，从从容容游刃有余，看着没得罪任何人，可也没和任何一党扯上关系，不似初入庙堂倒像打磨过十余年的老狐狸，又有些重臣渐渐转了心思，暗自嘀咕是否要与之交好，打定主意回头设宴时多给新晋的兵部侍郎一张帖子。
　　季彖应付完身边朝臣后已是离开皇城的最后一人。她向着丽正门而去，看着即将跨出丽正门的赵昀回首向这儿望来，不觉一笑。
　　已不是昔日瘦弱少年的赵昀瞧见那一笑，唇角翘起，稍纵即逝。他再度回到沉郁肃严的沂王，和郑清之走出丽正门。

　　季彖在临安购置的府邸没太贴近皇城，在这熙熙攘攘的临安城里算得上是个僻静之所。
　　临近一所茶楼，季彖心有所感抬头一望，一袭青衣正临窗向下看来。季彖一笑，脚步一转迈进了茶楼。常参刚散，她还未换下这身显眼紫衣，惹得店家忙不迭地将她引上二楼，生怕怠慢了贵人。
　　季彖含笑坐到黄药师对面：“四载未见，岛主风姿依旧。”
　　黄药师还戴着那张古怪面具，分不清其后神色：“你倒是不进反退。”
　　季彖笑意不改，对又摆上一副食具的店家道了声有劳。待到店家退下后，季彖才答道：“江湖庙堂本就该是两相忘，我贸然入了庙堂，就得循规蹈矩一点儿。”
　　自从桐柏守城过后，她的官职与日俱升，内力却逐步下降，直到如今的二品上下。好在尚有自保之力，加之道心无损，季彖也就懒得分心去管。
　　季彖又笑问：“岛主有林下风气，怎地离了桃花岛？”
　　黄药师哼了一声，语气隐隐有些不悦：“小女侍奉君子，我还待在岛上做甚么？”
　　季彖起初莞尔，思及自己的父亲不觉有些黯然。她和那团云气做交易后可没来得及和父母说上一声，也不知双亲现下如何了。
　　黄药师临窗望向巍峨宫阙：“你打定主意了？”
　　季彖转了转手里的茶盏，淡淡道：“岛主无须多虑。我当初的三事其实算是随口说来，大可不必担心会有一条是为曹刿之事。”
　　黄药师平静道：“既然当初应了，只要你提，我黄药师自然会去做。”
　　季彖一笑，没有作答。
　　一壶茶饮尽，季彖辞别。
　　黄药师没再多说什么，仅仅凝视着一抹招摇紫衣没入市井人群。

　　临近午后，杯盏俱被仆妇移走，每人面前又添了一碟生淹水木瓜与一碟滴酥鲍螺。知道叶由庚讲求食不言寝不语的季彖这才开口：“官家一旨中有遥领兵部事之语，只怕还是想让我戍边。”
　　徐世隆递给季彖一个隐晦眼色，见到季彖指尖状似无意轻轻一点，便暂时闭口不言。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叶由庚并未察觉他们之间的暗流：“官家既然未提及此事，想必模棱两可。玄同若想留京，可举荐两人各领忠顺军与玄策军。”
　　季彖微微颔首：“我欲于一年后离京。”
　　一年时间，足够赵昀收拢权力了。
　　粗略定下方针，徐世隆看着桌上一叠帖子，挑出其中几张：“这张是玄同同僚赵汝述赵侍郎的，他与史相交好。这张是秘书郎温若春，此人乃四川制置使崔与之所荐。这张则是礼部郎中的，想来与鹤山先生有旧。玄同若想安稳度日，这三人的非赴不可。”
　　季彖淡淡道：“且看官家之意。”
　　算算日子，赵竑也该把童谣说给皇帝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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