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的星光

　　武微月回到家，却见母亲和顺娘两个低头垂泪，史大娘在一旁怒气冲冲地用力往鞋帮子上扎线。还没等她问，史大娘已经气鼓鼓地告诉她：“你大哥二哥刚才来了，说是有人上门来给顺娘提亲。你听听，老子的三年孝还没满，做儿子的就想起嫁妹子来了，这成什么事？你母亲回绝了，他们还不走，竟说过两天还要再来听信？听什么信？照我说，直接就拿扫帚赶出去，和这些没王法，没礼数的畜生有什么好说？”

　　“扬州萧家来提亲了？”顺娘一听“萧家”两字，就瞪了微月一眼。武微月被瞪得莫名其妙，顺娘却提起孝裙一言不发走了出去。杨氏夫人却哭得更厉害了。武微月不明所以，史大娘拉她到一边低低告诉她，原来这次来提亲的，是魏王府的法曹贺兰越石，就是原来越王李泰的手下，去年越王李泰改封魏王，所以现在改叫魏王府了。“今年二十九了，还是个浅绿袍子，家在金州，上面只有一个寡母，没有兄弟姊妹—”史大娘加重语气补充道：“没根基的人家，祖父一辈还都是胡人呢。”

　　“什么？这样身份，也敢来向姊姊求亲？”武微月眼睛瞪得溜圆。

　　“这有啥稀奇？虎落平阳被犬欺！稀奇的是，你两个哥哥都极力赞成，逼你母亲答应呢！怕是为了对方不要嫁妆的缘故—”史大娘还要再说，杨氏夫人突然停止抽泣，大声道：“别说了！别再说了！都回自己房去。让我一个人静静，微月你也是，回房去。”武微月看了看母亲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红肿的眼皮，无声地退了出去。

　　过了几日，武微月从史大娘那里听说，母亲派武忠去扬州萧家了，又给京城娘家去了信。两个兄长再来商量时，杨氏夫人称病不见，气得武元爽直着脖子在门口骂她们不识抬举，不为家族前途想，别指望将来有嫁妆发送。

　　武忠从扬州回来时带了萧家送的两大车吃的用的东西。史大娘和金钟儿万儿几人一道把东西搬进屋，武忠自己则亲自提着萧家送给顺娘地礼物去给杨氏夫人问安。一家子女人立刻迎了上去，小妹安娘第一个跑过去抱住武忠的腿，嘴里连声嚷嚷忠伯给我带礼物了吗？武忠笑呵呵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泥娃娃给她，安娘尖叫一声，接过娃娃来搂在怀里不放。杨氏笑道，“这个又是你自个的钱吧？下次千万别再买了，如今艰难，你的钱不易，宠得她不成样子。”

　　武忠忙正身给杨氏行礼，看着兴高采烈的安娘道：“没花几个钱，不过是当地的小玩意，图个新鲜。安娘子还小呢！”说完，回过头来，从怀里取出了书信和礼单交给杨氏夫人报说：“这是萧刺史给的回书。这是礼物清单，我一到，萧刺史就接见了我，我将娘子的书信上呈给他。萧家是日日三碟八碗，待我万分客气。我急着要赶回来，再三地催促他给我回信我好来回禀，那萧家娘子也是再三款留，临走又装了两大车的东西。大车走得慢，路上耽搁了些。” 杨氏夫人道声“辛苦你了。”喜滋滋地把信接了过去。

　　武忠又把包袱打开，拿出两匹宫样瑞锦和一个金光灿灿的髹漆盒，盒盖正中绘了一朵紫阳花，边上用纸条贴了“蕃沉”二字，对顺娘说：“这是萧家娘子特地关照让我带的给顺娘子的礼物。”顺娘脸一下红了，不肯伸手去接。武微月笑嘻嘻地从武忠手里拿过那个漆盒，打开盒子，鼻子凑着大大一嗅，大声叫道：“好香，好香！这可是真正的好香料！”顺娘一把抢下来，“干嘛乱动人家的东西？”武微月格格笑个不住，安娘也抱着娃娃，凑过来要那香闻，三人闹成一团，屋内一片欢笑。

　　忽听杨氏夫人“啊”的一声，众人回头一看，只见杨氏夫人一手拿着信纸按住胸口，一手扶着案子，双目紧闭，已跌坐在地。众人忙抢上，扶的扶，掐人中的掐人中，好半天杨氏夫人醒来，流着眼泪说：“萧家负我！”她见顺娘在侧，便抱住她哭道：“我可怜的女儿！”顺娘虽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也跟着哭了起来。史大娘在旁连拉带劝，武忠急得要再赶到扬州去和萧家拼命，小小的安娘见大人们好象父亲去世的那天那样乱作一团，怕得一个人瑟缩在墙角紧紧搂着怀里的娃娃。

　　武微月拾起母亲掉在地上的信，读了一遍才知，原来母亲此次让武忠去扬州是带顺娘的庚帖给萧家，并告知他们：原来有心答应萧家的亲事，因武公突然疾病去世，所以一时耽误了下来。守孝期间无法操办婚事，只能先换帖子合婚，纳吉纳征等事需等两年后孝满再办。萧家明知母亲是想把亲事说定，却回信说，早先向顺娘提亲，因没回音已经放弃了，儿子的亲事由亲戚牵线，已和别家女子议定了。

　　武微月知晓详情后急忙阻止武忠，返身又劝母亲道：“此事虽是萧家不对，提亲既不作数，就该早早知会我家才是，不该不告诉咱们。不过他们先前提亲我们没答应，不曾合婚，也不曾纳吉。现在他们和别家订了，倒也不能算悔婚。倘若我们派人上门去吵闹，反成了我们的无理，失了脸面身份还于事无补，倒不如就此不提，人家心里知道我们宽容，到底感激我们，日后也好相见。还请母亲细想。”

　　杨氏夫人不断擦泪，哭道：“我们如今孤儿寡母没人撑腰，就算人家欺负我们，尚且不能怎样，何况这说不响的事呢？你说得在理，只是我的顺娘可怜！”说着，眼泪又婆娑而下。

　　“还有什么日后相见？”顺娘脸色飒白，腾地站起身来，抓起香盒锦缎就冲了出去。武微月忙跟在她后面，出了门还远远听到杨氏夫人哭叫去世丈夫的名字。

　　武顺娘一口气跑到屋后的小河边，站在河岸上用力一掷，将萧家送的锦缎连香盒一并狠狠地撇在河内,武微月后脚赶到阻止已来不及，只见东西已在河里顺水沉的沉漂的漂。她忙一把抱住顺娘道：“阿姊，何苦如此！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只有一切朝前看。”

　　“朝前看？怎么朝前看？这事传出去还有哪家会要我？你说得轻巧！是我被人退亲，不是你！”顺娘眼泪泗流，“不要你来管我的事！”她叫着边用力挣脱微月的手臂，怎奈微月一向力大，顺娘怎么也挣不开。

　　“我就你这么一个姐姐，我怎么能不管你？”武微月喊道。

　　顺娘被她一喝停了挣扎，武微月柔声劝道：“阿姊，你别伤心！萧家的男人，面长面短都不知道，不结这门亲未必不好。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姊，你这么美丽贤惠，一定还有更好的男人等着你呢。”

　　顺娘转头看她，只见妹妹眼中充满诚恳。“真天真”她心里鄙夷道。她冷淡地把微月抱着自己的胳膊摘下，似是嘲讽她又像是嘲讽自己地说：“人人都说你聪明，现在看来你竟是少有的笨人。婚姻讲的是门第根基相当，不是什么才啊貌啊。父亲在时，我们是三品大员的女儿，自然是和我们家地位相当的圈子里找丈夫。现在父亲没有了，我们什么也不是了，还想嫁豪门望族，不是白日做梦吗？”她嘴角挂着一个讽刺的苦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微月，还是根本就是笑这个世界。

　　武顺娘不再说话，默默望着河岸。武微月顺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个香盒被岸边的大柳树的枯树根挡住，在那里徒劳地挣扎着。猛然一个浪头打来，终于把它打离了树根，浮浮沉沉向下游流去。盒盖上那朵金灿灿的紫阳花，反射着太阳光在汩汩流淌的波纹里越漂越远，终于在她俩的视线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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