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不苦

　　白风席卷而来，风声穿过马车金铃的间隙，薛不苦撩开车上厚重的稠帘。

　　马车里头很宽敞，一方紫檀木的小桌，一鼎九角暖炉，一盏罩烛幽幽灯火，一把玉烟杆，烟草燃着，忽明忽暗间衬着它主人的脸庞。

　　这人骨子渗着孤傲，雪刺俊眉，雨画眼。薛不苦这般想着，开心的上车，表情好像捡了个宝。把她这些小神情看在眼里的高显昌，非常不解。

　　薛不苦放下背篓，解下碧南罗靠在旁，一点也不拘束，落落大方的坐下。

　　有喜盯着她的背篓，好奇的问，“道长，奴才能问问你这竹篓里装得都是什么？”

　　薛不苦微微倾着身子，作势要打开给他看，边说着，“嘘，都是宝贝。”

　　有喜迫不及待的伸着脑袋，眼睛随着她打开的动作越发的亮起来，结果一下子暗了。

　　在白纱布包裹下的那是……

　　一堆馒头。

　　薛不苦一脸得意道，“我说是宝贝吧。”

　　有喜干笑了两声。

　　薛不苦合上篓子，她没骗人，在馒头之下那些都是师父留给她的宝贝，可馒头就是她薛不苦的宝贝。

　　高显昌对她道，“还未请教道长名讳？”

　　此人声音好听，不哑不亢，像一块冰冰凉凉的玉石。

　　薛不苦热情的回答，“我姓薛，叫不苦，就是很甜的那种不苦。”

　　有喜看她，原来没仔细瞧过她，发现这小道士不笑的时候，一双如秋水的眼眸略带轻愁，但是一笑便眼似皓月，熠熠生辉。

　　高显昌又问，“不知薛道长是门派高徒，还是云游之士？”

　　她答非所问，“世子叫我不苦就好，薛道长多见外啊。”

　　高显昌微愣。

　　有喜眼睛睁了睁，脑子里的想法打了个圈，又没把话说出口。他想提醒一下小道士，这位可是传闻中手刃血亲，杀人如麻，恶名昭彰的佩王世子。虽然这么形容他家世子爷，有些不厚道。但是她这般套近乎，是觉得命很长？

　　高显昌笑意不达眼底，复问，“不苦，你师承何处？”

　　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很是悦耳，想想他的问题，又有些懊恼。

　　薛不苦缓缓道来，“我师祖是一个老道长，他很早就登仙了。我师父为了还人一条命债不修了，若是有门派，那整个门派就剩我一个人了。”

　　说完薛不苦还觉得有趣便笑了笑。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平淡如水，又听不出悲切，或是伤寂，反倒不像是胡编的。高显昌不着痕迹的沉下眼眸中的冷色，思了片刻。

　　有喜有几分同情她，其实撇开道士的身份，眼前的人不过就是个桃李年华的女子。

　　有喜问道，“既然如此，道长为何不收徒？”

　　薛不苦道，“太麻烦的事情我都不愿意去做，除非我喜欢，收徒弟这事儿就太麻烦，我不喜欢。”

　　有喜再问，“那道长对何事上心？”

　　薛不苦毫不犹豫，煞有其事的回答一字。

　　“吃。”

　　有喜愣了半响，追问，“除了吃呢？”

　　静默了许久。

　　薛不苦很努力的想了想，最终还是将目光在高显昌身上转了一圈，笑了。

　　她笑道，“眼下还没有，不过我想很快会有了。”

　　有喜想收回刚刚对她的同情之意，此人不过就是没心没肺罢了。

　　三辆马车排行穿过枯木林，雪地里除了凌厉的风声，还有那三辆中的一辆马车传来的铃铛声。

　　高显昌淡淡道，“听闻南蜀丕城的天昆派修的是长生之道，练的是御剑之术，你可想去看看？”

　　有喜双眉微抬一下，世子爷这是准备放她一条生路，如果她说去，那么只需派两个护卫送她至南蜀。

　　有喜目光炯炯的看着她，小道长，机会难得，只此一次啊。

　　薛不苦反问，“南蜀与北庭相距多远？”

　　有喜接答，“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薛不苦道，“那不是瞎耽误功夫吗？不去！”

　　有喜闭眼，怎么看着挺灵慧的人，总这么让人着急。

　　高显昌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已是仁慈过了。

　　薛不苦的视线随着他那双，如雪白又骨节分明的手，将玉杆放在桌上的檀木小架上，一点点暗紫的红痕入眼。

　　紧接着发生了令有喜更着急的事。

　　薛不苦两手伸出，握住了高显昌的手。他惧寒所以指尖冰凉，薛不苦掌心倒是很炙热，烫得他一时间忘记了反应。

　　她道，“你别担心，无门无派我才自在呢。”

　　有喜惊心屏息。

　　高显昌回神之际，即刻抽出手，面上有厌恶之色，但只是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疏离的笑容。

　　马车配得是千里良驹，夜幕四合时已到朝罕邑，离北庭都城还有一日的脚程。

　　朝罕地大人少，在围绕北庭的众多小邑中民风相对好些，但能入眼的客栈也只有这一间。

　　薛不苦下了马车使劲呼吸，觉着自己是越来越耐热了。

　　高显昌道，“今夜委屈薛道长暂居此地，明日一早再启程。”

　　她义正言辞的纠正，“是不苦，不是薛道长。”

　　老板娘也接待过不少来往的商宦，但是今天来的一看就是贵人，不敢马虎，好生招待。

　　早已饥肠辘辘的薛不苦，和高显昌一桌，有喜和一个木讷的侍卫在旁而立，隔壁三张桌子并起来，是随行的侍卫和下人。

　　客栈中不是很热，高显昌的白大氅始终未脱。

　　伙计摆着一大锅肉，薛不苦咽了口水 。但肉的大小有些惊人，这的人似乎不喜欢精切细脍。薛不苦心中表示赞同，要吃肉，就得一大块一大块的吃。

　　见她摩拳擦掌目光亮烁，高显昌竟然有些想笑，但面上不显，只做请的手势。

　　楼下老板娘站在一桌前，双手交放于前，为难的说道，“客官您瞧，小店实在收不起金子，能否给点散碎银两？”

　　嗙——

　　这家客栈由一层到二层的客桌，均是环形排列，有点大动静就能全楼听见。

　　薛不苦停下动作，向下望去。

　　原来是个左脸上有着一条蜈蚣般的刀疤的粗汉，大手拍在桌上，睨着眼道，“这么大的客栈，找不开我这不足百两的金子？”

　　粗汉姓贺，名虎。原是黄山四毒虫的弟子，不知犯了何事三年前被逐出黄山门下，但凭着从四毒虫那学来刀法，也在江湖中混了个不上不下的名头。

　　老板娘看着他右手附在一把大刀上，手指一下一下的点着刀鞘，冷汗就从背脊滑落。

　　这时，隔着两桌远的男子看不下去，便道，“有些人面上看着是个顶天男子，却拿着成色连普通的假金万分之一都没有的东西，欺负老板娘一介女流，啧，原来是畜生不如啊。”

　　贺虎仰头一笑，壮硕的臂膀也跟着抖动，这天寒地冻，他却敞着衣领，可以瞧见他胸口纹的一只虎面。

　　“我当是谁呢？”

　　贺虎环起双臂，扬着下巴，用得意又嘲讽的语气道，“原来是还没封上爵位，就死了爹的齐王公子啊。”

　　高显昌一听，目光不追声去，但手中茶杯缓缓落下。

　　当齐王嫡次子踏入客栈，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嫡次子不知怎么说动齐王写下诰书，正在去皇城求封时，齐王却遭人暗杀，不得不半途折返。但齐王薨去一事，还不至于连北庭外都人尽皆知，这个彪汉，倒是可疑。

　　高峥岷面红耳赤，拍案而起，喝道，“好你个山野莽夫！你胆敢在此大放厥词，本公子定要让你死个痛快！”

　　少顷，楼下乱作一团。楼上的侍卫却个个稳坐泰山，没有世子没说话，就是刀刃挂脖都不能动一分。

　　这时，高显昌唤，“哑巴。”

　　薛不苦转回头来，看那木讷的人上前一步。

　　高显昌又道，“留活口。”

　　哑巴消失在眼前不过瞬息，薛不苦一愣，接着楼下有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但是须臾又静了。

　　高显昌唤起发愣的薛不苦，“道长，你吃。”

　　薛不苦皱起眉头，“不是道长，是不苦。”

　　靠近荒漠，夜色黑沉沉的，不时有北漠沙鹰嘶厉的叫声。

　　薛不苦早早吹灭了油灯入寝，当下已经和周公夜话去了。房内很安静，只有铁锈斑斑的盆中炭火吱吱作响。

　　然而，一把银亮的薄剑从门缝中突现，向上一挥，利落地将门闩一分为二还不掉落，可见速度之快，力道精准不差分毫。

　　不速之客一袭黑衣，走至床榻边，看着床上呼吸均匀的女子，举起了手中的剑。

　　银光一闪，是他剑落下！

　　没有见血，剑锋在她鼻尖处停下。

　　薛不苦在睡梦中感觉冷风刮面，无意识的摸了摸脸，依然在熟睡。

　　他抬剑入鞘，毫无声息的离开。

　　在他走后，薛不苦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下床走到炭火盆前，一个掌风过去，将它灭了，又闭着眼摸回床上，裹上被子接着睡。

　　她想不通，刚才那个哑巴在干什么？

　　哑巴来到相隔不远的房中，随着他开门带起的风，灯火摇曳了一下。

　　几个时辰前还嚣张至极的贺虎，眼下被捆绑在地，身无完肉，血淌了一地，但在幽暗的房里并不显眼。

　　高显昌在案后提笔作画，这是他最乐意做的事，神态惬意，视房内那奄奄一息的人为无物。

　　他抬眼，问哑巴，“那人身手如何？”

　　哑巴摇头。

　　“不好，还是不会？”

　　哑巴头向右偏，是不会。

　　高显昌又问，“装的，还是真的？”

　　哑巴不动，隔了片刻，向右偏，是真的。

　　当然这只是哑巴的想法，不代表高显昌会忽视他短暂的迟疑。

　　高显昌又问，“留下痕迹了吗？”

　　哑巴点头，他斩断了门闩，只要明日薛不苦开门，就能发现。

　　有喜不解道，“奴才不明白，为何要哑巴留下痕迹，那小道士不就发现了吗？”

　　有喜深知，世子爷在作画时心情比较好，才敢多问两句。

　　果然高显昌语气平缓的说道，“明日一早，倘使她若无其事，就证明此人目的不纯，她不想打草惊蛇，留不得。她若提起，那么此人心计颇深，猜到了这是个试探，故而提之，更留不得。”

　　有喜听后暗自摇头，横竖就是不留嘛。

　　高显昌搁笔，摊开掌心。不知怎的，本来他血凉伤口不易复原，可手中那些指甲划破的痂，均已不见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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