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倾城

　　西风没有回答，却道：“我做了早膳。只是粥还要候一阵子。”她没想到雪千寻醒得这样早，有些后悔没早做准备。

　　雪千寻意外之中十分感动，柔声道：“叫你歇着，怎么偏不听？”上前抽出她怀中的软帛枕，“天天抱着它做什么？”

　　西风柔力而执拗地拽回来：“我睡着的时候，把心寄在这上面，免得迷失了。”

　　“傻话。”雪千寻瞧着西风的认真劲儿，柔柔地笑了一下，看出她面有倦色，便推她进卧房，“你莫不是抱着小枕头坐了一夜？给我再睡一会。”

　　西风任由雪千寻摆布。雪千寻帮她褪去外衫后，透过轻薄的亵衣，看见包扎伤口的夹带，心一下子被揪得生疼。

　　“还痛不痛了？”

　　西风迟疑了一下，轻轻软软地道：“痛。”

　　雪千寻充满怜惜的神情，使她多了几分妩媚，声音里全是柔情：“多久换一次药呢？”那双明眸，隐隐透出狼光。

　　“今天小伊姐姐会过来。”西风平静道，不动声色地护紧了衣襟。

　　雪千寻明察秋毫，不甘心：“小伊姐姐可以，锦瑟也可以，为什么偏不让我帮你涂药？”

　　西风抿唇不语。雪千寻怕她冷，把她轻轻按到床上。

　　“怕那伤口吓到我？”

　　西风不答。雪千寻帮她盖上被子，顺手拿走她不离怀的软帛枕。

　　“怕那伤口丑？”

　　西风脸颊红了一下。趁雪千寻不备，小心翼翼地把软帛枕抢了回来，拽进被子里，抱着。

　　雪千寻抢不过，就不跟她一般计较了。

　　“小伊姐姐说，凝脂膏虽有祛疤奇效，用起来却疼痛难忍。你别太心急了。”

　　“嗯。”终于出了一声。

　　衾被似乎还有雪千寻的余温，和无比熟悉的香。当西风被裹得只露出一张脸时，她深深望了雪千寻一眼，那净白面容莫名其妙地泛起红晕。

　　“不会发烧了吧？”雪千寻俯身，关切地抚摸西风的额头脸颊，两个人鼻息相接，吐气如兰，“啊，真有些热。”

　　雪千寻的手刚要拿开，蓦然被西风握住了。她的脸颊微烫，手却冰凉，纤长手指精致得像脂玉雕琢的一样。

　　“我发热了，你要怎么办？”西风望着雪千寻，长睫缓缓忽闪，我见犹怜。

　　雪千寻忙给西风把脉，只觉指下犹如珠滚玉盘，竟是疾脉，一下子大为慌张，惊呼：“你阳热亢盛，莫不是真的感染了风寒？”

　　“你给锦瑟诊治也这般轻率么？”西风恢复清冽，叹，“她真是命大。”

　　西风不看雪千寻，盯了半晌天花板，脉息渐渐和缓平稳。

　　雪千寻发现自己误诊，顿觉惭愧，道：“日后我该多向小伊姐姐请教。尤其你刚才这种脉象……”

　　“别跟她说。”西风温柔地打断了雪千寻，见她还把着自己的脉，翻掌将她的手握住，“我要睡一会，你在这陪伴我么？”

　　雪千寻忙道：“我睡够了，不困。”

　　西风微微一怔，随即莞尔：“我没说让你一起睡。你待在我旁边就很好。”

　　雪千寻满地找缝，想钻进去：“我还是别打扰你了。”

　　“你永远不会打扰到我。”西风仍然握着雪千寻的手，十分轻柔。

　　雪千寻看着西风，撞到她幽深如水的目光，一瞬间想起昨夜的梦境。她的眉宇间总有难以言说的孤寂和忧郁，哪怕两个人已经离得这样近，那双眸子还是隐约透着不安。

　　“你今天要出去么？”西风幽幽问道。

　　雪千寻这才想起来立契的事：“嗯，我与锦瑟同去。”

　　“你走的时候，可以进来告诉我一声么？”西风温声询问。

　　雪千寻柔声哄道：“你放心睡一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西风终于松开雪千寻的手。

　　雪千寻退出西风的卧房，径直去湢室梳洗。

　　冬日的冷空气镇静了雪千寻凌乱的心，她一边整理思绪一边汲水，却见西风早把热水与巾帕备在那了。梳洗完毕，雪千寻准备出去担水，又发现储水的石缸都是满的。她想清洁打扫，目之所及，处处整洁素雅，不染尘埃。院子里的积雪也被扫净了，露出素白的英石砖，仍与银装素裹的山坳融为一体。

　　雪千寻立在院中，忽觉天地苍茫，一片冷寂。

　　她知道西风一向喜静，不耐烦生人打扰。可是，买下偌大一个山庄，只在深处建造一座小宅院，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雪千寻之前从未细思，如果伴星没有死，她会身在在何处、过着怎样生活？而雪千寻第一次看到澈雪坞，便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地方遗世独立，不惹纤尘，冰冷得没有人间烟火气。

　　——就像她第一次在凌波湖看见的西风一样。

　　西风像极了她的伴星，西风就是她的伴星。可是，哪怕已经相认，西风身上还是有一丝无法忽视的陌生感。雪千寻在这一刻终于明白，那丝陌生感就源于她的孤冷——她没有死，却也没有真正活着。

　　山中寒重，雪千寻回到暖阁，给风炉添上几块炭。炉边有一个水方，雪千寻好奇打开，赫然发现里面装的是新雪，隐散腊梅香。雪有大半化了水，矮了一截。雪千寻的心也随之融化了。

　　忽又想到西风说她做了早膳，雪千寻忙去厨室查看，一锅粥正在文火上煮着，还差些火候。

　　雪千寻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这一水方的腊梅雪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粥米，就是这间小院开始萌发的烟火气，是西风正在复苏的新生。

　　雪千寻拿了一个水瓢和一支羊毫笔出门，准备再采一些梅雪，等西风睡醒，便可用这两人共同采集的梅香，融雪煮茗了。

　　雪千寻跃上一株老梅树，刚采了半瓢蕊上雪，忽听远处一声熟悉的笑语：“小狼崽子，帮腊梅婆婆扫雪呢。”

　　雪千寻辩出声音，转头看，正是锦瑟。伊心慈与她同来。两人手中各提了一个食盒。

　　“锦瑟！小伊姐姐！”雪千寻轻盈地跃下树，朝两人飞掠过去。

　　伊心慈大感惊叹：“雪妹妹才学了一天踏波，竟有这般好身手。”

　　“她们两个教得好。”

　　伊心慈问：“西风呢？听锦瑟说，这几天她忙着解析《踏波》内修功法，好不容易养润了几天，竟又清瘦回去了。”

　　雪千寻凝重道：“她端坐了一整夜，我刚刚催她去睡了。”

　　说着话，三人一起回到澈雪坞。

　　雪千寻把梅雪倾入水方。伊心慈和锦瑟打开食盒，摆满一桌。

　　伊心慈道：“让西风睡着，我们先吃。”

　　看着一桌精致早点，雪千寻道：“西风煮了粥，想必该好了，我去拿。”

　　伊心慈和锦瑟面面相觑，怀疑听错了。片刻，雪千寻托出一碟酥糕和一小锅粥米出来，珍而重之地摆在桌上。

　　锦瑟缓缓开口：“我记得，小伊姐姐之前怕西风饿死，给她备了些米面糖油。但发现她从未进过厨室，就再没送过这些。所以，这米……”

　　“存了快一年了。”伊心慈接道。

　　雪千寻却已经吃起来，认真道：“粥很香。”又拿起一枚酥糕品尝起来，评价中肯：“能吃。”

　　锦瑟也取了一块酥糕放入口中，对伊心慈笑道：“别惊讶，真的能吃。”

　　三人一起吃光了西风做的早膳，没有想象中恐怖，也没有意外的惊喜。西风的厨艺，平平。但西风下厨这件事，史无前例！

　　伊心慈带过来的点心多半未动，收起来留给西风。

　　雪千寻问伊心慈：“小伊姐姐，立契事宜约在几时？ ”

　　伊心慈道：“今日皆可。我不与你们同去了，我看看西风的伤势怎么样。”

　　“这样最好。”雪千寻放心了，对锦瑟道，“我们这就去办，我要在西风睡醒之前回来。”

　　锦瑟应了声“好”，两人一刻也不拖延，整装出门。

　　离开澈雪坞的时候，雪千寻有一瞬的犹豫，她很想去看一眼西风，却怕吵醒她，终究没进去。

　　伊心慈独自待在暖阁，一手托着本药书研读，一手下意识地摆弄一只小漆匣。她想西风至少能睡上一个时辰才醒，不料还没读两页，西风的卧房便传来喃喃语声。

　　伊心慈蹙眉摇了摇头，携了小漆匣进去。刚要说话，发现西风其实并没醒，只是睡迷糊了，在念梦语。

　　伊心慈来到西风床边，见她额角有汗，便抚了抚她的额头，替她擦拭。

　　西风忽然握住她的手，眼神迷离，柔柔唤了声：“雪千寻，你在这别走。”

　　伊心慈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别撒娇了，雪妹妹一会儿就回来。”

　　西风眨了眨眼，辩出人影，梦醒了，挣扎着要起：“小伊姐姐，雪千寻出门了么？”

　　伊心慈趁她还没多少力气，立刻给她按了回去，同时巧手一送，把一颗丹药推进西风口中。

　　西风眼中有惊色：“你给我吃什……”

　　“你不能再这么耗着，好好养一养心神吧。”伊心慈轻轻揉了她的咽穴，逼她吞下。还不放心，又顺手点了西风的睡穴。

　　西风立时软倒，陷入沉睡。

　　伊心慈知她这一睡至少要一整天，掀开被子，将她轻轻翻转，利落地换好了药。看见她熟睡中一只手还搂着软帛枕，不由暗暗取笑她。随手抽出，放在床角。伊心慈把西风摆正，掖好被角，这才放心回到暖阁，捧书继续研读。

　　不知不觉过了晌午。伊心慈合上书卷，料想锦瑟和雪千寻快回来了，打算吩咐人备饭。正在这时，西风的卧房又传来响动。

　　“怎么半天就醒了？”伊心慈自言自语，推门，赫然看到西风坐在床边，身体前倾，微微颤抖。

　　“西风！你不舒服么？”伊心慈奔上前，扶住她。

　　西风没有抬头，语声透着幽冷：“你刚才给我吃了什么？”

　　“安神养心丹。”

　　“呵，是通过深度催眠来使心神安息、气血修复的奇药啊。多谢你了。”西风起身，不料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伊心慈面前。

　　伊心慈慌忙扶起她：“一颗丹药而已，何至于行此大礼？”

　　西风抬眼瞥伊心慈，目光中尽是冷怒。只是身体还忍不住颤抖，一时站立不起，虚弱地愤出一句：“这副躯壳，竟是这般疼痛么！”

　　“你哪里痛？”伊心慈想，是不是刚涂了凝脂膏的缘故。

　　“五脏六腑，皮囊骨骼，无一不痛。”西风抓着伊心慈的手臂站起来，忽然一股杀气从她指尖透出，震晕了伊心慈。

　　“安神养心，呵，难怪她那般惊惧。我辰怒无心无神，此药对我无效，却能使她陷入沉睡。我当真该谢你，和你那位运筹帷幄的师父——楚怀川。”

　　这副躯壳已被辰怒掌控，他摇晃着坐稳，调息了片刻，终于习惯抵御□□的疼痛，换上一套衣裳，决然离去。

　　雪千寻和锦瑟正在山间轻步飞驰。买地立契办得极其顺当，雪千寻满心欢喜，迫切想要告诉西风和伊心慈。两人正在谈论着新买的山庄该如何规划建造，忽然一阵森寒冷风刮过，把林树积雪簌簌震落。雪千寻足下突然绊了一下，锦瑟及时将她扶稳。

　　“怎么了？”锦瑟发现雪千寻面有异样，关切地问。

　　雪千寻回头，出神地望着远方：“刚刚，我好像听见西风在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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