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

作者:林落风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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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归去



      丁喜赶到的时候,正是武当大护法断臂之时,他听见楚留香轻轻的叹息,说有铁山道人这样的人如此待他,可见江湖道义四字并非全是骗人的,他死得也不算冤了。

      连将死之人也觉得此生不冤了,这向来温和淡然的少年却一时间热血上涌,他的表情是平常从未有过的冷淡,但在他说出那句冰冷的话语时,无人瞧见他的双眸中倏然有激动之色一现即没。

      柳无眉的长剑已触及楚留香的前襟,只需稍稍使力,一切都将结束。然而在听到那少年的说话声的时候,她的手,还有手中握着的长剑,却仿佛不受控制一样地顿住了。

      她也与其他人一样,不由地看向掀开竹帘走进来的少年,一片明亮的阳光中瞧不清他的神情,柳无眉却仿佛还能看到他唇边那个温柔可爱的笑容,一个念头倏忽之间已上了心头:

      为什么她会在全力对付楚留香之时,还特地让屠狗翁与杜渔婆去解决这个不知来历的少年?

      她的目光何其锐利,只在一瞥之间已然瞧到了竹帘之外的一高一矮两人,也就明白了这少年为何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赶至。

      就在这一刻也忽然意识到,在她笃定的结局面前,或许多出了未能料到的变数,一时间心中如同湖面风过时起了微澜,连手中的长剑也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那一天的交涉与对峙之中,那少年始终温和地微笑着,连最后说出的话语中也没有尖锐的讥讽与嘲弄,后来他已不再多看柳无眉二人一眼,却让她觉得仿佛无所遁形。

      在这少年面前,她精心妆点出的完美与优雅,都成了虚假肤浅的伪饰,所以她拉着丈夫立刻走了,几乎不想多停留一刻。

      她从未想过内心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天,即使当年在石观音面前,她都是那样的如鱼得水。石观音无心无情,若说对谁稍有另眼相看,柳无眉也绝对算得上排在第一位的,即使是石观音的两个亲生子也从未与这位母亲有那样亲近。

      甚至是在她想逃脱石观音的掌控时,她都几乎真的做到了,一开始她以为是因为石观音对她尤为顾念,毕竟那些年里那女魔头待她比谁都好,即使是源自她常年来的曲意逢迎。

      她从小擅长察言观色,似乎有种将恭维话说得自然无比的本能,她陪着石观音喝酒,知道这位不可一世的女人也有弱点,也无时无刻不在讨好着这掌握着她的生死的人。

      曲无容就不与她一样。她们两人是石观音早年收的徒儿,比长孙红在内的其他女孩都要早。曲无容性格孤僻刚强,于是与她们师徒要疏远些,只有一年石观音生辰醉饮,曲无容也在场相陪。

      那年石观音酒醉之后说出生平最怕之人是神水宫的宫主,而将来若有不测,她们二人可以投奔菩提庵的青衣尼时,柳无眉听过就牢牢记在了心上,转眼却看到了曲无容眼中闪过的感动之色。

      那时候,曲无容的容貌还未被毁,还不知道石观音是杀她父母的仇人,她虽冷漠倔强,年幼之时却未必对这位师父毫无感情。

      但是一切虚影破碎得太快。

      柳无眉垂下眼,余光却看到了阳光漏过竹帘时洒落的碎金,跳跃的光影把她的心思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拉向了很久远的以前,年少时的她,还不叫作无眉的时候。

      石观音帮她起的名字是无意,正如同当年的曲无容也不叫这个名字,而叫作无思。无思,无意,都是很美的名字,人亦如其名。

      柳无眉心知自己的美貌武功世上少有人能及,然论武学天赋她这一辈子也远远追不上曲无容;若比起当年的容貌,更是望尘莫及。

      那时候的曲无容,美得如同空谷幽兰,寂寞中开,寂寞中长,却让也是绝世美人的柳无眉都忍不住自惭形秽,只觉得她美到了让天底下的人都不敢沾染,更不敢去攀折。

      却想不到石观音会因为嫉妒而毁去了从小跟在身边的徒儿的容颜,从那时候起她就再也抑制不住对这位师父的恐惧,于是无日无夜不想着逃离。

      只有在石观音跟前生存过的人,才会知道能够活着、能够离开那个魔窟自由自在地活着,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所以无论她做了什么,也都应该是值得原谅的。

      她如今有了自在的生活,有对她爱逾生命的丈夫,还有世人艳羡的门第与荣耀,她还青春年少,还想长长久久地享受生命,即使是以他人的生命为代价,换取站在阳光下的这一切不再是一戳即破的泡影,又有什么不可以?

      在她平静优雅的表象下,无人看得出她心中这些疯狂的念头在打转。她暗自咬牙,几乎就想不顾一切地一剑刺下去,难道这少年真有这么大的神通能够阻止吗?

      少年的目光淡淡地从她的长剑上掠过,再没有多看一眼,她的鬓发间已沁出了细汗,却仿佛被定在原地一般不敢稍动。

      丁喜的注意力没有过多地放在柳无眉的身上,在他进门的一瞬间他就可以打落她的长剑,甚至是威胁到她的性命也不难做到。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心念流转的顷刻间也已神散力竭,手中有剑也杀不得人了。

      李玉函看到他时也面色忽变,喝道:“难道你还想阻止不成?”

      与此同时,“玉剑”萧石皱了下眉,问道:“你是何人?此事与你有何相干?”

      丁喜淡淡道:“无名小卒,何足挂齿,不过觉得诸位大侠所为未必公平,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萧石喝道:“铁山道长断臂于前,萧某引咎退隐于后,难道还不够作为交代吗?”

      丁喜的目光落在铁山道长的断臂上,轻轻道:“道长此臂看来再难握剑了。”

      铁山道长面色黯然,显是默认了他此言。他肩骨已碎,又已到这个岁数,纵是伤愈之后也难以行动自如。

      丁喜看着他的目光中并非没有敬意,却仍言道:“道长虽是铁骨铮铮,但生命逝去永不可追,却不是其他任何代价可以换回的。”

      铁山道长闻言一呆,抬头对上了少年平静如水的目光,竟是心中一片茫然,忍不住垂下了头去。

      丁喜转向萧石这边时,语气却冷淡了几分,“归隐山林,平静度日,本是江湖中很多人企盼不及的归宿,若非心怀坦荡之人再难有这个福气的。”

      他语气虽是平静,但萧石如何听不出其中的讽意,怒道:“我等于此事有愧,自认有损侠名——”

      丁喜截口道:“诸位的大好侠名,在我眼中非但不能与他人的一条性命相提并论,而且根本是一文不值。”

      他脸上仍有笑容,而他虽才年过二十,却也早已学会不用尖锐的言辞表达自己的情绪了,除非是他心中已无法平静的时候。

      曾经小马问过他,是不是在那些大镖师眼中,托镖的人就算是乌龟王八贪官恶霸,都一样能让这些自命英雄的人甘心做走狗。

      他那时也仍是微笑着说,保镖的心中只有两类人:顾客永远是对的,强盗永远该死。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淡然如常,但心中并非没有少年人才容易有的愤怒,为这世上一切的不公平。

      正如同这世上有许多人为制定的规则,人为划定的界限,在界内的都是同道,久而久之就不认为界外的人可以与他们平起平坐、平等论交了。

      正如同大侠做久了的人,就难免认为自己对他人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拥有站在道德高度对他人宣判的权利。

      丁喜的目光终于第一次落在了楚留香的身上,看到他终于微笑着坐直了身体。柳无眉早已收起剑退到了一旁,垂头而立表情平静,只有偶尔抬眼凝视她的丈夫的时候,眼波中有着不变的柔情。她在任何时候都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展示出她完美无瑕的一面。

      丁喜看着楚留香的时候,心中燃起的激愤之意也仿佛被清风吹散了。这个人,还有邓定侯那些人,至少他们与某些所谓的大侠都是不同的。

      萧石与余人的注意力却都被这个莫名出现的少年吸引了,他瞪着丁喜道:“楚留香放过了李玉函一命,而他们夫妻二人执意取他性命是有违道义,我们袖手旁观虽然心中难免有愧,但并非是说他不是该杀之人——”

      丁喜笑了笑,反问道:“该杀之人?你自己心中,真的相信这四个字么?”

      萧石言语一滞,若是当真确信无疑,方才又为何会情不自禁地挡开了柳无眉的长剑?

      他默然半晌,才言道:“李观鱼一言九鼎,我等都敬佩他一生侠义,又岂是你的三言两语可以糊弄的。”

      丁喜的目光转向了口不能言的李观鱼,凝视着这位神情激动的老人一瞬,才淡然开口道:“你们如此行事,究竟是为了李观鱼,还是借他的名义推卸责任、转嫁愧意?”

      萧石喝道:“这又岂是你能妄议的?”他们与李观鱼数十年相交的情谊又怎能被人如此曲解。

      丁喜淡淡道:“那么,请问李老前辈可曾言明,楚留香如何是该杀之人了?”

      萧石却答不出来了,李观鱼一生不曾求人,故而他们接到信符才会立刻赶来,只为他后人的一言就深信不疑,至于楚留香是否罪无可恕似乎无需多问就已有了定论,即使当场所见他的为人行事不违侠义之风,却也没有让他们这些人彻底改了初衷。

      凌飞阁与李观鱼交情最深,此时忍不住出言辩道:“李观鱼为人宽厚,或许是不欲揭人隐私,想为他人保存颜面……”

      丁喜笑了笑,“要杀一个人的时候,还不肯让他做个明白鬼;宁可让你们这些老朋友背负不仁不义之名,一世侠名因此蒙羞,也未曾有一言解释,原来李观鱼老前辈在诸位心目中,竟是如此自私狭隘而陷朋友于不义之人。”

      萧石等人眼中现出怒火,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听着这少年继续言道:

      “李老前辈一世英雄,若是为私怨,他根本不屑于假他人之手,若是为公义,又有何事不能对人言?”

      “你们为恩情所缚,却也以为李老前辈是挟恩图报之人吗?”

      “如果在你们心目中,李观鱼是如此之人,也难怪诸位可以为了私人恩德而弃道义于不顾了。”

      凌飞阁忍不住看了一眼李观鱼,嘎声道:“然而李老此时——”

      那少年仿佛已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道:“李少庄主与李老前辈父子情深,他既然领会得到李老前辈的杀机与怨愤,难道就连多说出个理由也做不到吗?”

      李玉函的额头的汗涔涔而下,他虽然不及妻子的心机深沉,但也绝非愚笨之人,已能感觉得出众人看向他的目光中已无先前的深信不疑。

      当下嘶声道:“难道诸位前辈被此人的只言片语打动,竟是宁愿怀疑小侄?”

      话音刚落,却听见一个他最熟悉的苍老的声音道:“住、住口——”

      听到李观鱼说话的声音后,李玉函与柳无眉二人吓得立刻遁走。而当楚留香等人找到他们的时候,柳无眉竟然已经死了,只留下李玉函失魂落魄地守在她的床边。

      当年楚留香从神水宫归来时,唯一不曾弄明白的就是柳无眉是否真的身中剧毒一事,这一次也一样不能确定她是因何而死。

      她常年服食的曼陀罗花的毒性都积聚在体内,此时她是死于奇毒宿疾,还是因心悸而猝死,都难有论断。

      屠狗翁夫妇悄悄拉着丁喜问道,当初是不是笃定他们会指路,才会故意不多问他们一句的?

      他们夫妇二人性格刚烈,落在别人手中宁可死也不会反悔,但那少年却不曾有求于他们,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倒让他们心下难安,再回想这少年人的淡淡数语,不禁对他们原本的想法产生了怀疑,于是才追了上去。

      丁喜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却让他们夫妻俩隐隐觉得是上了个大当,好在结局证明了他们二人并没有做错,余事也都可以不计较了。

      楚留香与诸人辞别之时,看到那位最平凡寡言的黑衫客时,也不由一顿,然后轻声对他耳语了一句。也许是因为已经看过太多的流血牺牲,让他忍不住出言提醒那位注定已经失去了女儿的父亲。

      那人平平无奇的面目上看不出表情,却也能感觉得出他如遭雷击一般地定住了。

      丁喜并无意偷听,但他站得实在太近,所以还是听到了那几个字:

      “小心宫南燕。”

      宫南燕是谁,这男子又是谁,他不得而知,想来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这短短半日之间,他已经听闻了这位新结识的朋友太多的传奇,也知道他所经历过的故事怕是其他人讲一辈子也说不完。

      所以他也只是微笑着站在一旁,看着他向李老庄主辞行后,就跟上一起离开了拥翠山庄。

      三月春风中的江南依然山水秀丽,然而他们的心情却称不上轻松。

      即使是柳无眉二人原本想杀的楚留香,他也绝不会认为这是一个能够让人觉得愉快的结局。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赶快回到他的船上,将这世间一切的纷扰都抛在脑后。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此次既没有落在柳无眉手中,那一定还在那泊于海面的船上等着他回去。

      所以他可以带上他新结识的朋友一起,回到那个最可以称之为他的家的地方。

      家,是可以让人完全放松憩息的地方。

      游历很久的浪子,终究要回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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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一九、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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