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慢

　　瞧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我轻轻从树上滑下来变成人形。正要转头踏进院子，迎面却撞上来了詹尹。看来，他也像我一样偷窥了很久，一个君王看见自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同进同出，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意想中的震怒并没有发生，他身影僵了僵，自然也知道我对他站在这里的疑惑，半晌才道了声：“离泱姑娘，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来这里？”
　　“是啊，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突然话锋一转：“我只想知道，原来她还可以像十年前那样笑。”
　　那句话显出只属于男人的无奈，但是此刻会不会太晚了些，从一开始我就对詹尹对乐罗的态度不甚好感，如今也还是愿为她打抱不平：“我不知道，乐罗姐姐还能曾经这样笑过，只怕你自己也不记得了吧？”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十年过去了，我们都忘记的多，铭记的少。我只记得，她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就像黎宫里众所周知的事实，詹尹跟乐罗的感情变坏就是从十年前乐罗流产开始，有宫女说是乐罗自己流产的，乐罗始终没为自己辩解，詹尹就渐渐的生了嫌隙。
　　“但是我不相信她会杀害自己的孩子，我不相信。”我还记得她听到紫云有孕时的喜悦和难过，这样的她怎么会杀害自己的孩子。燕未然告诉我，总有一天，她会告诉我。总有一天。突然想起詹尹刚才的神伤和无意识流露出来的一丝期待：“你真的这么恨乐罗姐姐？”
　　“不是恨，只是无力再爱。”他的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痛苦和失落，像是瞬间就摘掉了自己君王的帽子，就像一个普通的男子。
　　“那你爱染苏吗？”
　　“那不一样的，我只是可怜她。”
　　“可怜，那乐罗姐姐呢，她就不可怜吗？”
　　刚刚还说他像一个普通男子一样，此时却又戴上了一个冷酷君王的面具。“我是一国之君，该可怜谁，该爱谁还轮不到你来管？”“哼，你不过是凡人一个，我一个小指头就把你压在下面。”
　　他的语气略带轻挑，明显的不屑：“是吗？我倒是看不出来。真没想到，除了燕未然那样的神仙，还有你这样的。”
　　他突然提到燕未然，打乱了我反击的计划：“你......”
　　“你什么你？”他一口拦住我，却问了句：“你会喝酒吗？”
　　突然心情好了很多，跟一个凡人吵架真是痛快，好似淤积了很久的浊气一吐而出，怪不得凡人们无事的时候总是吵来吵去。
　　那是我第一次找他喝酒，还是一国之君。酒，可真是好东西，可以化解所有的局限，可以将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化入肠中，一饮而尽。
　　“我要离开了。”
　　“也好，眼不见为净。不过，你为什么要来呢？”
　　是啊，我为什么来呢？为了燕未然，其实不过是一己执念而已，如果说为了走这一遭，体验这些伤痛，那么我确实可以离开了。

　　既做了离开的打算，我便没有理由再去恨这里的一切了。
　　很没骨气地，我找莺夏说明来意，我要见乐罗。她却说，乐罗正睡了，点了七日香，睡的正沉。我只得悻悻的离开，却发现乐罗的枕前放着一件黑色的大氅，正是我之前偷看她时看到的，只是上面隐隐有什么东西在晃我的眼。
　　走近来看，才发现是绣了两只蝴蝶，栩栩如生，闻着这屋内的香味像是要飞舞起来。
　　莺夏触及我的目光，悠悠的说：“这是王上的，有一次他又气冲冲来乐宫冲主子发火，被园子里的花枝勾破了，后来气极了干脆扔掉了大衣。”
　　她看起来是很不愿意提及乐罗的伤心往事，但又忍不住打抱不平。“王上那样对主子，主子却将它捡起来，细心封好，还绣了两只蝴蝶。我知道她是把自己跟王上比作那两只蝴蝶的，只可惜......”
　　我懂她的意思，蝴蝶本可双飞，如今却相见生恨，各自折磨。
　　那时我想，如果乐罗能怀孕，所有的问题都没有了。詹尹跟乐罗还会如从前一样和和美美，燕未然也能够顺利交差。只可惜，这是最最不可能的奢望。
　　轻叹一声，所有的爱恨，最终都不过化为一声叹息而已。我没有等乐罗醒来，我只要知道她会好起来就可以了。
　　临走前，我问莺夏，为什么乐宫里的七日香跟染苏送我的不大相同？
　　一向少根筋的莺夏却警觉起来：“你是说，这香有问题。”待四处打量之后，才笑着说：“你看，原来是我折的紫薇花，这两种香味混合在一起自然跟你那里一种香不同。”
　　我只道说的有理，便没有多问。
　　紫薇花，七日香。将整个乐宫烘托得浓郁而温暖。而现在的我与这种温暖格格不入，此后乐罗会有染苏的陪伴，她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那天下午，我又去找詹尹喝酒，两个本来相见生厌的人确实最好的酒友，说起来真是一种讽刺。
　　只不过上次是借酒浇愁，这次确是无言的离别。
　　我喝的依然是乐罗酿的梨花酒，虽然比不上青丘的醉三生，至少能醉上一阵子。而詹尹自然是不肯喝乐罗酿的酒的，他那样厌恶她，把她亲手酿的就全都送给了染苏。人在失落的时候，总是会生出很多悲观的想法。此刻的我就在想一个没有答案的人生哲理。
　　很多时候，人们常常会因为别人对她很多的好而爱上他，却会因为一件对他的不好而恨一个人。
　　比如詹尹，乐罗什么都好，只是不能为他生一个孩子，他便厌弃她了。
　　比如我，燕未然什么都好，只是骗取我的血，我便想要恨他了。
　　只是，我不知道这里的爱恨究竟有多深，但是我听说过人间有一种说法恨只是因为爱得太多而容不下一点污渍。
　　如今，我已经不愿去恨了，也说明我的爱在减少，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而詹尹对乐罗的恨却与日俱增，是不是也说明他对乐罗的爱并没有消亡。听起来这个所谓的人生哲理乱七八糟，我却宁愿这一切都是真理。
　　看着独自浇愁的詹尹，颓废阴郁的表情从未来黎宫开始就一直伴随着他，突然也觉得他很可怜。说起来一国之君，美女成群，他此时却只能对着一个不是很喜欢的落魄的神仙喝酒。
　　青丘一向有嗜酒的传统，我虽不是青丘骨血，却免不了染上了这项嗜好。但酒并不是万能的东西，它并不能解决烦恼，只能让你得一时的解脱。
　　“詹尹，其实我一直挺不喜欢你的，冷血动物。”
　　“我对你也没什么好感，虽然你是个神仙，却幼稚的可怜。”
　　顿了顿，我才慢慢说道：“但是现在，我觉得你也没那么讨厌。”当然，这话并不是说对他开始有好感，只是觉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他歪着头想了想，又大喝了一口就，说道：“其实，我现在甚至有点喜欢你了。”戏谑的深情在他眼中一览无余，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盏，恶狠狠说：“别痴心妄想了，我才看不上凡人呢。”
　　说完，我们相视而立，哈哈笑了起来，笑完将酒一饮而尽。还是淡淡的梨花香。
　　如果有机会再见，我一定会告诉詹尹，乐罗是那样地爱着他。
　　那个下午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灰蒙蒙的天上闪过几片浮云，泛着黄，除了灰暗还是灰暗，透过园子里的桂花树刮过来的风吹在脸上，香气弥漫。我似乎是醉了，醉倒这桂香和酒香里，哪管此生有恨有爱，迷迷糊糊就靠在一个人的身上了。
　　我想，是詹尹吧，希望他不会因此而更讨厌我。
　　人们都说，人在醉的时候往往会看到最想见的人。我好像看到燕未然了，他从我身边走过，快要挨着我的时候，却蓦地走开了。
　　那一瞬间，不经思索的一句话便脱口而出：“你说过的，不会丢下我，可是你还是不关我事了。”
　　我以为那只是在梦里，但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却提醒我，那不是梦。
　　他说：“我不会丢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一下子，就全都醒了，那还有詹尹的影子。
　　看到他那样长身玉立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呢，是半个月还是一个月，而我这次离开甚至不打算告诉他。
　　他似乎瘦了，但他是上仙，本来就无所谓胖瘦
　　他以为我还未醒，又重复了一遍话“我不会丢下你，我只是以为你还恨着我。”
　　“我也想，哪怕我真正的恨过你一秒。”这是真话，在我决定离开的时候，我才发觉对他无恨。
　　他突然拉起我的手，作势想要离开。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这样带着许多暖意和强硬手段的燕未然是我不曾见过的，但我却更喜欢这种行为。
　　我甩掉他的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黑色的的长发垂落微显凌乱，清俊的脸上却闪着一丝不安。
　　“为什么？”我不愿意不明不白，势必要问个明白。
　　他的语气些许的不满：“你以后喝醉酒，不能再抱别人的腿。”我想起来，在青丘时喝醉时第一次抱着陌生人的大腿呼呼入睡，当时还安慰他说我不会赖着以身相许。
　　如今看来，他很介意，就像我很介意他跟乐罗姐姐一样。
　　“所以，我们去找乐罗告诉你所有的真相。”
　　这个男人，就这样低头看着我，他的眼神温柔而又霸道，有一种魔力让我移不开眼，而我不该被这种魔力吸引，我以为我对他的喜欢正日益渐淡。
　　“我已经不怪你们了。真相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
　　“莺夏告诉我你要离开了？你有权知道真相，这是我欠你的。”
　　“可是，你要怎么还我？”他有自己的责任，有自己的归属，如果守护乐罗是他的责任，那就随他去，我离开。
　　他一字一顿看着我，前所未有的真挚，终于不再躲躲闪闪：“以——身——相——许。”
　　“可是，你说过会一直守着乐罗姐姐？”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守着她吗？”
　　所以，我最终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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