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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对我来说，你能看见妖怪这件事，不是坏事。”
夏目那时并不知道，谷崎先生说出这句话时，是怎样一种心情。
谷崎纯一郎出生在一个偏远的渔村，母亲曾是一名巫女，父亲则是一名普通的渔夫，家里还有祖母和他的姐姐，本来一家人的生活虽不多么富足却也和乐，直到父亲的骤然离世，为这个原本温馨的小家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乍然收到父亲遇上海难、尸骨无存的噩耗，母亲承受不住打击晕厥住院，直到那时，所有人才知道，她又怀孕了。父亲生前一直希望再要一个孩子，可造化弄人，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得知又有了一个孩子。母亲悲喜交集，从此将所有期望寄托于未出生的胎儿身上。只是她大受刺激下，精神状态已经出现了问题，吃不下睡不好，时常自言自语，或者长时间发呆，到后来，随着胎儿月份的增加，她急速地消瘦，就像是被肚子里的孩子吸收了整个人的生气。村子里开始隐隐有风言风语传出，说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是“灾星”、是“妖物”，克死了自己的父亲，还要吸干母亲之类的……母亲虽然精神不太正常，但是却听不得别人说胎儿一句不好，拖着大肚子就要和别人拼命……渐渐地，村里人由原来的同情开始逐渐疏远他们一家……
这种暗地里的忌讳和疏远因为谷崎纯一郎地降生达到了顶峰，直至发展为明面上地忌惮和排挤。原因就是伴随他的出生，谷崎家发生了许多解释不清的怪事，而那个婴儿在没日没夜地啼哭声中，身体也一天天衰弱，医院反复查不出病因，最后让家属准备后事。
说来也怪，可能是谷崎纯一郎命不该绝，也可能是母爱的伟大力量，生产完还很虚弱的母亲脑子难得清醒过来，不顾其他人的劝阻，和祖母一起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去了当初她做过巫女的神社，乞求神主大人救救自己的儿子。
那位大人声名卓著，修行一生，是位真正有大能力的修行者。他叹息说道，谷崎纯一郎异于常人，生来就具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但是□□却根本没有办法承受这种力量，所以才会不断崩坏，生机断绝，事到如今，就算可以勉强封印住力量，但生机已断，他也没有办法了。
祖母绝望不已，抱着孩子就是一顿痛哭，而母亲听了，却面无表情，不哭不闹，像是局外人一样，点点头，向着神主大人深深行了三个跪拜大礼。
祖母只以为她脑子又有些糊涂了，悲伤地就要带着他们离开神社。
母亲却问神主大人，可否容他们住宿一晚。
神主大人慈蔼宽和，自然没有拒绝。
那天晚上，在神社的房间内，祖母睡得很熟，她年事已高，这几个月来，接连经历了那么多，还要一直撑着这个家，现在她太累太累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祖母在小孙子洪亮的哭声中从黑甜的梦中惊醒。孙子这几天连哭都没有力气了，一直哼唧着像小奶猫，为什么又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哭声？她脑子还有些懵，跌跌撞撞地起身往哭声传来的地方走。
直到看到房间地板上，儿媳和孙子并排躺着，他们的身下是巨大的鲜红色的繁复图案，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孙子哇哇大哭着，而儿媳则面色惨白地停止了呼吸……
巫女也称神使，侍奉神明时需要全身心奉献。而如今，她的神明就是她的儿子。
……以吾血为祭，以吾身为媒，用吾之性命，换汝之生机……
神主大人为眼前这惨烈的一幕感到震惊，法力低微到与常人几乎无异的洒扫巫女竟然成功地利用血阵以命换命，这简直堪称神迹。他不忍辜负一位母亲的拳拳爱子之意，终于决定尝试封印孩子体内那股神秘的力量。只可惜，那股力量实在过于强大，他耗尽法力，也只是给那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套上了一层枷锁。
天生异种，这力量本不该出现在人类身上，或许从一开始，这孩子就不该降生于这个世界。但事已至此，神主大人也只是留下了“谨言、慎行、不要解开封印”三句话，就让他们离开了。
***
谷崎纯一郎从小就知道自己与别人不一样。
别人都有爸爸妈妈，而他们都说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别人的兄弟姐妹感情深厚、相处融洽，而他的姐姐恨他，更是在他六岁时就离家出走，后来远嫁他乡，从此几乎再也没有来往过；别人的祖母和蔼可亲，对他们疼爱有加，而他的祖母虽爱着他，却也每天无数遍叨念着，让他“谨言慎行”！而在人群中，他更是异类。优秀的异类，孤僻的异类，最重要是让人畏惧和厌恶的异类。
有时候，小小的他会突然有种强烈地感觉，明明空无一物的地方，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存在，一次两次归于错觉……直到有一天，他被冥冥中贪婪注视着自己的一双大眼盯得脊背发凉，鼻端居然闻到一股充满恶意的恶臭味，他第一次忘记了祖母说的“谨言”，害怕地大声喊道：“走开！滚开！消失吧！”
那一瞬间他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疯狂地涌出，右边的手腕当即一热，那种控制不住向外涌动的力量止住了，刚刚虚无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似乎消失了，而他也双腿一软地晕了过去……
醒过来后，他把自己经历的事情说给祖母听，她脸色大变，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带着哭腔异常粗暴地打断他，跟他说一切都是他的幻想，都是错觉，让他发誓以后不许再有任何不谨慎的行为，连提都不允许提！年幼的他被祖母的眼泪和态度震慑，果然再也不敢提起。
后来，等他年岁渐长，祖母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她把他出生时的事情一点点地告诉给他。他在“谨言慎行”中逐渐长大，无趣、刻板、冷硬……但是他没有权利任性，他的生命不仅是他的，母亲给了他生命，两次，各种意义上。
他有责任活着。
但是他心底其实是好奇的，那种神秘的力量和那个陌生的异世界……他短短的人生因为它们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而他并不被允许探究。
直到祖母去世，多年未见的姐姐回村奔丧。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生活将她打磨的陌生又平庸，却也磨平了尖锐的棱角、赋予她更为宽和包容的心态。
年少时她恨死了这个弟弟，认为家里的一切不幸都是他带来的，克死了爸爸，害死了妈妈，连带着她也被以前的朋友疏远，被整个村子厌恶；她也恨着母亲，不是只有弟弟才是她的孩子呀，妈妈怀了弟弟后，眼里再也没有了她，到后来更是疯得连她这个女儿也认不太出来了；她还怨恨着祖母，直到死，老人都没有告诉自己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她母亲一个大活人好好的出去，回来却只剩下一捧骨灰……太多积压的恨意在胸中找不到出口，她早早地辍了学、逃离了这个令她窒息的家和村子。
现在她已经长到了这个年纪，早已学会不去纠结过去发生的事情，更何况当年一切发生的时候，谷崎纯一郎最多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她又能继续计较什么呢？她不恨他了，却也喜欢不起来，不亲近、不来往，或许就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不过，看着眼前瘦高的青年，不到二十岁，本该风华正茂的年纪，面无表情，沉默寡言，那双像极了母亲的眼睛里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彩，他安静地跪坐在灵堂里，虽然还活着，却又仿佛已经死了一般。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母亲，即使人已经疯了，但还是竭尽全力地保护着肚子里的孩子……她想：妈妈一定会伤心的吧，自己拼了命也想让他活下来的人，如今长成了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
多年隔阂，她当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匆匆回家后，看着孩子们可爱的笑脸，她有时候会走神，想到久远的记忆里也曾有一张稚嫩可爱的脸，小心翼翼地喊她“姐姐”，却在遭到粗暴拒绝后黯然伤心。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也开始频繁地做梦，有些是小时候父母还在的和乐场景，有些是家庭巨变后的痛苦与混乱，还有些是祖母严厉地约束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孩“不该说得不许说，不该做的不许做”……唯一不变地是那个孑然一身的瘦高身影，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角落，漆黑的眼瞳静静地注视着这边，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进去，嬉笑怒骂、悲欢离合，一切与他无关。
直到那天全家吃饭的时候，听到收音机里传来的新闻，警察从海里捞出来一具被泡得面目全非的男尸，随身携带的学生证泡发地勉强只能辨认最后两个字“一郎”，她失手滑落了自己的饭碗，然后魂不守舍地吃完了那餐饭。
心底地不安逐渐扩大，那双了无生趣的眼睛一直在她眼前浮现……那天晚上，她忍不住拨通了久违的老家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人接，久到她的一颗心差点提起来。
谷崎纯一郎的声音很冷淡，似乎打电话的对象无论是他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好，还是随便什么陌生人，都不会在他冷硬的心中掀起一丝涟漪。
她开始有些后悔打这个电话了，但是好不容易下决心打了，又不想就这么挂了，只好絮絮地说了一堆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的话。
“还有什么事吗？”那边这么问道。
她知道她该挂断电话了，但她不知道下一次再有机会说出那句在祖母葬礼上就想说得话，会是什么时候了，她想，看在他们拥有同样的血缘，看在这小子曾经喊过她那么多声“姐姐”的份上，她就多说一句：“你……你要好好生活。”
那边静了一瞬，然后轻嗤一声：“呵，我又不会去死。”
“不是的。”那一刻，她冲动地对着多年来宛如陌生人的弟弟说道，“人活着，不仅仅是活着而已，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你应该去找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
“……纯一郎，妈妈不会希望你这样活着。”她顿了顿，最后说了一句，轻轻挂上电话。
从此，她再也没有给谷崎纯一郎打过电话。她有丈夫有孩子有自己的家庭，她的世界里从前就没有弟弟，以后也不会有。
没想到，几年后，谷崎纯一郎居然主动联系过她一次，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跟她说他不喜欢欠人人情，要是以后有需要他帮忙的事情，可以跟他说。她正想着什么人情呢，对方认真地说：“托你的福，我已经找到想要做的事情了。”
谷崎纯一郎的这一步其实迈得很不容易，他花了两年多，尝试过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事情，最终，小时候深埋心底地渴望被翻了出来，他想了解自己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想知道自己并不了解的那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于是，他看了无数地书册典籍，也走过非常多的地方，那个陌生的世界始终既遥远又似乎离他非常近。他从没有亲眼看到过另一个世界，但又经常能感受到它们的气息。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想过要放弃，承认像祖母说得，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是错觉，那如果这些是错觉，祖母跟他说过得母亲做得事情又是什么？这么多年来遭受的所有又是因为什么？
夏目贵志地出现，终结了他的所有自我怀疑和内耗。
谷崎纯一郎承认，他得庆幸，夏目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时机恰好，他没有疲累厌倦地真的放弃，却也足够成熟到可以处理自己内心那些年轻时没有办法面对地冲突。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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