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锁

　　四方遣退,御龙宫只留下了硕熹和秋联。此处是他们夜夜缠绵的地方,此地是他们倾诉心事的秘所,但今天或许会成为他们相见的最后一夜。夕阳无法照亮的角落只有他们两人,依赖若燃若灭的烛光,探索彼此的表情和心情。

　　“坐下吧,身体还没痊愈呢!”硕熹用两指撑住头,用倾斜的视线凝望伫立的秋联。她一脸沉寂,向来弱不禁风的双肩此时此刻看起来似乎能撑起重担,那么坚强,那么稳重,早早做好了决心面对接下来的风波。不知是听不见或忽视,她仍旧站立,站得直挺不屈。两人的沉默凝结了所有, 包括时候, 包括感情。

　　秋联张开了她稍有血色的唇,是的,她本来便不好胭脂水粉,所以何时都比其他庸姿俗纷更清秀更纯净,她的声音清脆之余带点忧郁,就如她接下来要说的故事一般……

　　“不知皇上还记得罪妾的姐姐与否……”

　　她先开的问题唐突得让硕熹无法接话。

　　“罪妾的姐姐春霖是位口直心快,极为坚强、豪爽的女子,记得她总说要当行侠仗义的侠女, ”回忆起自己最敬爱的姐姐,秋联芙蓉美地一笑,然而此笑却有藏不起的悲凉。“虽说是姐姐,我们的出生也不过差那么一柱香的时间。

　　“如皇上所知,我俩是董后的侄女,生来就有打算让我们入宫当太子的妃子。儿时我们长得极之相似,除了父母,其他人难以分辨我们,可时日过去,姐姐的相貌居然跟姑母一模一样, 而妾身则被说个性气质与姑母有九分相约。因为姐姐的样子跟董后相似被家里人视为禁忌, 别说选妃就连入宫亦被禁止。

　　“姐姐刚烈的个性何容父母阻挠,选妃的那一天……她瞒过府内的所有人偷偷地躲进罪妾的马车上,就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宫,也是那样……她从此都没法离开这皇宫。”

　　“她……你说无法离开皇宫,意思是……她在皇宫里,到现在也是”居然有这等事!硕熹意外地看着她,回想当日选妃之时,倒没见到如她所说与母后一样的女子,若有,他又怎生忘记。
　　“皇上可记得选妃是何时之事”

　　“先皇退位,朕登基的第二年。”硕熹道。

　　“……亦是董后逝世的第二年……”秋联补充道。硕熹灵机一动,眼光在烛火映照下,诧异中带着惊疑, “莫非……”

　　“正是皇上口中的莫非……”秋联眼上那扇形的睫毛微微颤抖,那一天,她失去了她最爱的姐姐, “入宫后罪妾才发现姐姐偷偷跟来, 本想劝姐姐回去,然而屡劝不听,无可奈何下便悄悄地把姐姐藏在秀女所住的吕秀宫。姐姐因为无聊所以打扮成奴婢游乐宫中,事因侍候董后的人都被传到长生宫, 而当时秀女身边或多或少都带上自己的奴仆,姐姐这个冒名的婢女就没被拆穿。可万万没想到,退位入住长生宫的先帝竟驾临御花园,并看到了与深爱的皇后一张脸孔的姐姐。”

　　“所以先皇便临幸于她”硕熹讶异,这么说来那个叫宇寒的孩子不就是自己的......硕熹不敢再想下去,静待秋联明确的回答。

　　秋联侧目凝望奄奄一息的烛火,微弱的光芒彷如她当年看到的姐姐,还有差点气绝的婴儿。

　　“得知姐姐见过先皇之事是他们相遇后的三个月,当时罪妾十分担忧,怕先皇会降罪于姐姐,所以有一天罪妾偷偷地跟随他们去到了长生宫。被先皇发现后,他只感慨地对我说了几句──

　　『放心,再过一段日子, 本王便会放你姐姐回去,再过一段日子......然后只要她想离开, 本王一定放手。』然而从姐姐的眼里,罪妾看到了敬仰和爱慕,姐姐是不会主动离开的。
　　“这日子一过便是两年,皇上立罪妾为后后,我们姐妹见面就更难,住进长生宫的姐姐对先皇的感情有增无减, 别说离宫, 便是离开先皇姐姐也是死硬不肯。终于在罪妾生下轩儿的第二年,大事不了啦。

　　“一个寒夜,雪垫满大地。当晚收到姐姐的密条,罪妾趁夜溜进了长生宫, 发现姐姐倒在雪地上,下身流出血来,圆大的肚子分明是怀孕了。”秋联浅抿的唇微颤,那个晚上所见所闻都历历在目。

　　“先皇就站在不远处对姐姐不闻不问,罪妾一怒之下质问,然而先皇只道那是个错误,那不是他的孩子。”她的讥笑比起她所说的更让硕熹吃惊,他那幽雅柔美的妻子居然也会讥笑。

　　“在先皇眼中姐姐不过是先后的代替品,所以姐姐不配也不该有他的孩子,听到冷言冷语的姐姐伏的地上,捶打她一厢情愿的结晶......本来要胎死腹中的寒儿是罪妾执意救下来的,让寒儿和姐姐继续留在长生宫也是罪妾的意思。”秋联猛地双膝跪到地上,欲哭无泪的眼中没有丝毫惧怕, “是罪妾欺君犯上,一切都是罪妾的错,求皇上恕了寒儿吧。”

　　硕熹一言不发,看着自己心爱了二十年的皇后,突然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不懂她,忽然有鼓寒意流窜在心中。

　　黑夜来临,满天只有孤高的明月俯视天下间所有有人, 包括万人之上的他。

　　硕熹身边只有他唯一的亲信,禁军首领任天江,一个可以把生命交之的男人,一个可以将秘密诉之的人,可是今日皇后所说的一切硕熹却没能道出。要从何说起,如何说来,还真是个难题……硕熹勾起了一抹见者惊栗的笑,杀意! 便是把刀十年,杀人无数的任天河亦唰地浑身僵直,再一次暗记伴君如伴虎的名言。

　　随硕熹停步,眼利的任天江能看到夜里石拱门上的金字──长生宫。不知伫候了多久,声声幽怨的叫喊从宫内深处传出,那是掏心掏肺的哭喊,是天牢里才有的怨吼。这就是长生宫多年来的鬼话 任天江一边提灯一边把刀,怕这夜不见影的地方会出现什么。寻着哭声的源头,他们探到了先皇的寝宫。一点烛光将里面的女影映在纸窗上。

　　硕熹眉头一紧,轻声过:“在八角亭等。”

　　任天江瞄了瞄不池塘上的亭虽和此处不远,可这里面不知情况,若有万一,任凭他会飞也赶不来。

　　见任天江不应,硕熹下令道:“去。”皇命难违,再担心任天江也只能退到八角亭去。

　　吱吱的门声,女子听声抬起泪眼看去, 半疯半癫的哭声立刻止住。硕熹本要迈进的脚步也顿止了。他本对秋联的话半信半疑,他疑这世上是否有长我一模一样的人,再惑她口中的姐姐是否真迷惑到他精明的父皇,可看到眼前女子的脸,他不得不信。

　　或是思忆成狂,春霖站起来飞扑到硕熹怀里,声声唤道:“琅旭、琅旭,你终于回来看我了。”
　　硕熹眼角一挑,将她推倒在地上,怒不可遏地吼道:“琅旭是你叫的吗!”

　　春霖一愣,仰首认真打量眼前这位身壮力健,威风霸气的男子,一时醒了过来,喃喃自语道:“往日不复回。”

　　硕熹弯腰两指捏在她脸上问:“说,你用了何手段去骗先皇!”

　　春霖“哼”笑,不卑不亢地反问:“你觉得呢”

　　“放肆!”硕熹手一挥,春霖扑倒在地上,然而她仍不服地斜睨道:“你可知道我等你等到头发都发白了。想不到秋联居然能把这事瞒这么久,我还真小看她了。”

　　“你……”硕熹迷惑地打量地上的女子,听她的言词倒没半分疯癫。

　　“我答应过琅旭,有生之年不出长生宫半步,可我又很想知道先后为他生的儿子到底有多出色,让他不将寒儿当儿子。可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春霖从地上站了起来,自顾自地理着衣领。

　　“你,不怕死”硕熹从没遇见过如斯女子,直言不讳, 爱憎分明。她言语中充满了对先后的恨, 对先皇的爱,丝毫不怕他以大不敬之名治她罪。

　　“死”她好笑地看着伫立的男子,莫名地摇了摇头,道:“我的心早在他死时随他而去,死,何足为惧。多年来苟且偷生,只为见你一面。”她从袖中掏出小瓶子,凝视了一会瞄了眼硕熹,一口灌下。硕熹来不及阻挠,步前擒住她的手嗅了嗅瓶子,惊道:“鸩酒”

　　春霖推开了他的手,走到灯台旁,烛火映照,她柔弱得像凛冽冬风中的独花,一吹飘逝凌落。她的相貌和他记忆中的母后十分相似,可她的气魄和母后、秋联截然不同,她身上满是沧桑悲凉感。春霖似笑非笑地扬嘴,道:“你还嫩呢!和你父皇相比还差十万九丈。”硕熹未开口,春霖已把烛台扔在他俩间,火点燃地红毯,漫延开来。

　　硕熹以袖掩鼻,也不知要救她还是不救。意未定, 便听她说道:“我不求你放过寒儿,他不过是个被父亲厌弃的孩子,可我求你不要怪罪于秋联……她,她只是一个好妹妹罢了。”

　　……火光一时映红了后宫的半边天,听到长生宫失火,宇寒忍痛从床上爬了起来,跑到长生宫门前,只见所有宫女太监都停在宫门前,无人着手救火。

　　“娘……娘!”宇寒欲跑进走,却被小雪子拦住, “小雪子你放手,我娘,我娘她还在里面!”宇寒泪水一下哗啦哗啦地落下,数年来他虽没有被娘抱过, 爱过的回忆,可她终究是生他的娘呀!

　　同样在宫门前的硕熹睨视那哭得可怜的孩子,他非铲草除根不可,但想起春霖那句“被父亲厌弃的孩子”,他却起了恻隐之心。硕熹甩袖而去,就让他多活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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