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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醒梦断(二)
太阳虽大,气温却不高。走出医院的时候,冷风迎面砸过来,宋玉几乎睁不开眼。左柏思搂住他,让他依靠在自己怀里,两人顶着风朝前走。
左柏思连轴转了近三十小时,实在不能再奔波,两人便没有开车回家,而是在医院附近开了间房。
开房。
这件事对宋玉来说,是人生里头一遭。前台工作人员让他拿身份证、录入人脸,他亦步亦趋,什么都不懂。
回想当初和左柏思发生关系,竟是在家里。
那时可真热烈啊。有了一见钟情的烘托,欲望的燃点变得很低,顷刻间蹿成无边大火,吞吃掉两个人。
其实依宋玉的评判,对人一见钟情,并且在一见钟情的当天,和对方在家里发生关系,是一件比普通一夜情更加放荡的事。正因如此,林夏红说他假清高,他虽悲愤,却没有据理力争。
总之,宋玉有过放荡的经验,但没有过开房上床的经验。
当然,开房不见得非得为了上床。外出旅游,也是要开房的。
宋玉也没有旅过游。
说来也怪,他并非完全没有假期、完全没有钱,但他就是未曾迈出哪怕一步,去看看未知的世界。
他的目光总在左柏思身上,左柏思带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带他干什么,他就不干什么。
此刻,他安静站在酒店电梯里,看到左柏思先刷卡,才按楼层,心想:原来还有这样的操作。
他被复杂又负面的思绪缠绕,开始很认真地反思,自己这辈子是不是活错了,或者说,活窄了,再具体一点讲,是不是不该和左柏思结婚?
但话又说回来,就算不该结婚,宋玉也不怪自己。
因为左柏思太好了,想和他在一起,不是自己的错。
左柏思一进房间就躺在床上,衣服都懒得脱。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拿出来,直接挂掉。
宋玉思索了一会儿,觉得那一定不是工作电话,否则他会接的。
宋玉叹了口气,也躺到床上去。
左柏思已经闭上眼睛,显然困得紧了。宋玉听到他的呼吸逐渐平稳,忍不住凑到他身边,伸手摸他的脸,低声说:“谢谢你,大晚上开车过来陪我。”
左柏思忽地深吸一口气,极缓慢地睁开眼睛,像是努力把自己从困倦中拽了出来。
“……怎么醒了。”宋玉低声问。
“你刚刚说什么?”左柏思声音喑哑,“我好像听到你说谢谢。”
“就只是说了句谢谢。”宋玉说。
左柏思侧过身,将宋玉搂进怀里,脑袋埋在宋玉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小玉,你不要跟我说谢谢。”又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宋玉笑了下,没有反驳。他的心像裂开了一般,痛苦至极,面上却很平静——他的痛苦并不向外喷发,而是向内挤压他自己的心。
他沉了口气,抱住左柏思,陪他睡觉。
睡到中途,左柏思的手机震了两回,分别来自一个下属,和一个陌生号码。左柏思睡得沉,都是宋玉醒过来,替他挂掉。
挂掉电话的时候,宋玉顺手解锁了手机,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没有翻看。
他忽然有点不敢。
等左柏思醒过来,天已暗了。宋玉点了些三明治之类的吃食,两人粗略吃过,启程回家。
刚上车,左柏思的手机又响了,是方才打过一次的下属。
左柏思接起来,听对方说了几句后,挂掉,对宋玉说:“我得开个视频会,等我一下,可以吗?”一边说,一边打开视频通话。
宋玉觉得他既然问了“可以吗”,就应该等自己点头之后再开视频。他定了定神,责令自己不要斤斤计较。
想来也真悲哀,结婚两年多,他的计较一点没变,左柏思的强势也一点没变——该变的东西没变,不该变的,倒是变了不少。
一旁的左柏思已经开始视频会议,对面是一支国外团队,看着像印度人,叽里呱啦一大堆,宋玉一点也听不懂。左柏思讲很标准的英文,宋玉支着耳朵听,听懂了一些关联词,和一个姓氏:许。
看来许锦昇的案子遇到不少麻烦。
宋玉轻叹口气,将椅背放低了些,侧躺着看手机。
左柏思最近找了租房中介,帮忙物色房子。他将宋玉拉在群里,告诉中介一切意见听宋玉的,所以中介发完房源总问宋玉喜不喜欢,一直在等宋玉做决定。
恰好这会儿有空,宋玉便将所有房源都看了,选了两套他认为左柏思会喜欢的,让中介约个时间看房,中介忙不迭应下。
宋玉又打开外卖软件挑选蛋糕,无论如何,他决定先给左柏思把生日过了。
半小时后,视频会结束了。左柏思好不容易恢复的精神在这半小时里流失殆尽。他手握方向盘,垂头发呆,也不说话。
宋玉说:“我给你买了生日蛋糕,你猜猜是什么形状的?”
左柏思便笑了,抬起头来,发动车子,说:“我们回家。”
左柏思一边开车,一边断断续续猜蛋糕的形状。刚开始猜玫瑰、爱心,后来放飞想象力,猜蛋糕长得像民法典。
宋玉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笑着摇头。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两人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时间混在软绵绵的废话之中,显得温和许多。
到家时,已过了晚上九点。宋玉接到小区保安的电话,说蛋糕已送到保安亭,但保安正在换班,可能要半个小时之后才能帮他送到家。
左柏思刚停好车,闻言便说:“不用送了,我直接去拿,你先上楼。”
宋玉点点头,说:“冰箱里好像有橙子,我榨点橙汁吧?”
左柏思冲他摆手,说:“我回去弄。”
宋玉便没说什么,独自上楼。
电梯里的白炽灯没有半点温度,深秋的萧瑟不由分说地入侵到每个角落。
宋玉裹紧外套,为近一段时间的种种颠簸感到疲惫。
他忍不住怀念热恋时期。那时候真好啊,眼前的欢乐盖过了一切,心和心之间仿佛没有任何隔阂。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宋玉收起思绪,走出电梯。
甫一出去,就听到门铃声,似乎来自家的方向。
他快步转过弯,果然看到有人站在自家门口。
朝前走了两步,就着惨白的灯光,他看清了门前的人——许锦昇。
那一刹那,宋玉脑海里闪过许多声音,左柏思的声音。他记起左柏思说过的话,“我会处理好的”“他不可能出现在你面前”“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所有这些话,像尖刀一般,刺向宋玉的心。
他并不觉得被背叛,直到此时此刻,他依然相信左柏思无意背叛。他只是觉得被辜负。
他本来很冷,此刻忽然发了热,浑身涌动一股力量。这力量也许出于失望,也许出于绝望,总之,并不是出于愤怒。所以这力量依旧是向内的,只捶打宋玉自己的心,对面前实实在在立着的“敌人”,反倒没什么攻击性。
见他良久不说话,许锦昇便主动开口,问道:“你是宋玉?”
宋玉点点头,安静地审视许锦昇,目光停在他手上拎的生日蛋糕。
宋玉淡淡地想,保安亭能拦住外卖员,怎么拦不住这个外人。
像是为了回答他内心的疑问,许锦昇说:“我叫许锦昇,今天刚搬过来,就在你们隔壁。”
宋玉蹙眉,死寂的心忽地沉了下。
许锦昇朝宋玉走近两步,仔细端详他,笑道:“你长得确实漂亮。”
他的语气很微妙,宋玉知道他的深层意思是:漂亮又怎么样?
宋玉微微扬起嘴角——并不是为了笑脸迎人,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一点。他笔直地注视许锦昇,就着灯光端详他的脸,发现他本人不像头像里那样阳光,神情里透出傲慢骄横,周身笼罩一股阴冷氛围,是长久浸淫在权力纷争中的人特有的气质。
他一定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宋玉心想。
宋玉的沉默和冷静让许锦昇有点意外,疑道:“你是不是知道我?”
宋玉终于开口:“知道一点。”
许锦昇笑了,很用力地看宋玉,充满敌意。但宋玉既然不把他当对手,他的敌意也就无处安放,反倒显得多余且尴尬。片刻后,他的敌意转为好奇心,说:“你和我想得很不一样。”
宋玉问:“你想象中的我什么样?”
许锦昇答:“娇妻呗。”
宋玉道:“这不是对我的想象,是对左柏思的想象。”
许锦昇一愣,看宋玉的眼神变深了些,说:“你这人挺有意思,我知道厉云岫为什么会对你感兴趣了。”
“我也知道左柏思为什么对你不感兴趣了,”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宋玉的声音虽低,却极有力,“因为你目的性太强。你但凡收敛一下气势,装一下纯呢?说不定他在抱你进酒店那天,就把你上了。”
这话难听至极,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但宋玉说完之后,心里一阵痛快。
痛快痛快,怪不得开头是个痛字。
因了这份痛快,宋玉浑身的热都散了,恢复一片冰凉。他冷冷地瞥了许锦昇一眼,转身离开。
刚转过身,电梯那边传来“叮”的一声。左柏思款款转过拐角,看清面前的景象后,脚步猛地一顿,手里的蛋糕险些摔地上。
他不可思议地盯住许锦昇,没说出话来。
许锦昇冲他耸耸肩,说:“你总不接我电话,我只好亲自来找你了,我还是头一回做甲方做得这么卑微。”
左柏思皱起眉,扭头看向宋玉,只对视了一秒,就立刻垂下眼神。也不知宋玉眼睛里写着什么,让他如此慌张。他伸手握住宋玉的手腕,低声道:“小玉,你……”
他大概想解释吧,或者想安慰?但话到嘴边,他忽然胆怯。
宋玉很不欣赏这份胆怯,轻笑一声,说:“柏思,我从来没想过,和你结婚,会让我这么不体面。”
左柏思猛地抬起头,眼眸深处风雨飘摇。
宋玉甩开他的手,要离开。左柏思当然不肯,再次拉住他,慌乱之下,蛋糕掉在地上,歪倒的奶油像一滩烂泥。
宋玉不想拉拉扯扯,那样只会让一切更加不体面。于是,在左柏思揽住他腰的刹那,他后撤一步,几乎是下意识地,扬手扇了左柏思一巴掌。
随着啪的一声响,左柏思凝固了,一旁的许锦昇则嘶地吸了口气。
宋玉面色不改,像个失去了情绪的活死人。他看向掉在地上的蛋糕。那蛋糕原本是一栋小房子,门牌上写着“左&宋”,门口的草地上有两个小人和一只猫。左柏思猜了一路都没猜出来,这蛋糕是家的形状。
宋玉沉了口气,忽然扭头对许锦昇说了一串数字。
许锦昇还沉浸在左柏思竟然会被扇巴掌的震撼里,愣了片刻,才问:“什么东西?”
宋玉又重复一遍数字,说:“房门密码,你进去吧,这个家送你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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