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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回去
林清舟在怀特霍斯的第二个冬天,学会了与极光相处。
不是追逐,不是观测,是相处。像与一个沉默而庞大的存在共享同一片天空。极光来的时候,有时绿得像深海,有时紫得像淤伤,在夜空里缓缓流淌,无声无息。
他不再拍照。相机收在抽屉深处,电池已经耗尽。他学会了只是看。站在小木屋的院子里,裹着厚重的羽绒服,仰着头,看那些光带如何聚拢,如何散开,如何消失。
陈教授说:“极光像呼吸。宇宙在呼吸。”
林清舟觉得更像心跳。缓慢,深沉,在寂静的冻原上,只有他能听见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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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的一天,Veythra来小木屋找他。
她带来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合同草案。“清舟,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林清舟给她泡了茶。红茶,加一点蜂蜜,她喜欢的口味。
“我打算在南京开一个翻译工作室。”Veythra翻开文件夹,“专门做文学翻译,特别是诗歌和散文。我需要一个合伙人。”
林清舟看着她。
“我想邀请你。”Veythra说得很直接,“你有天赋,有语言能力,更重要的是——你知道文字的重量。”
窗外在下雪。细密的,安静的。
“工作室的业务包括外文作品引进,中文作品输出,还有创意写作工作坊。”Veythra继续说,“李晓愿意做国内联络人。她在出版界有些人脉。”
林清舟的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摩挲。瓷壁温热,透过皮肤传到骨骼。
“为什么是我?”他问。
“因为你在怀特霍斯写的那些诗。”Veythra说,“《单眼观星》那个专栏,在本地已经小有名气了。Abell这个名字,开始被人记住。”
她顿了顿:“但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你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
“准备好回去。”Veythra看着他的眼睛,“准备好面对该面对的事。”
林清舟垂下目光。茶杯里,茶叶缓缓沉到杯底。
“我的签证八月到期。”他说。
“我知道。”Veythra说,“你可以续签。育空大学希望你留下,陈教授可以帮你申请研究助理的职位。但……”
她停下来,等林清舟抬头。
“但我觉得,”Veythra声音很轻,“你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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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林清舟没有生火。
他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雪停了,月亮出来了。苍白的,冰冷的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幽幽的蓝光。
他想,两年了。
离开南京时是九月,桂花还香着。现在南京的桂花应该又开了。两轮花开,两轮花落。
秦城现在在哪儿?
还在工厂吗?还是回学校了?或者……
他不知道。
手机里有蒋行偶尔发来的邮件。说秦城家的厂子稳定了,说秦城父亲恢复得不错,说秦城可能快回学校了。
但都是“可能”“听说”。没有确切消息。
就像隔着雾看东西。轮廓模糊,细节全无。
林清舟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里面有一沓明信片。
最后一张。
他拿起那张明信片,拿出笔。
该写什么?
两年来的第一句话。
笔尖悬在纸面上,久久没有落下。
最后,他用铅笔——铅笔写的字可以擦掉——在背面极小的角落里,写了一行字:
“我要回家了。”
字很小,小到几乎看不见。像怕被人发现,又像怕被自己看见。
写完,他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橡皮,一点点擦掉了。
铅笔的痕迹很浅,一擦就没了。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印子,像记忆的残影。
他贴上邮票。北极熊的邮票,白色的熊在冰面上行走。
地址还是那个地址。秦城的宿舍。虽然知道他已经不在了。
装进信封。封口。
然后他拿着信封,走到壁炉前。
壁炉是冷的,没有火。他把信封放在壁炉台上,靠着石壁。
像某种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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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清舟去了学校。
陈教授的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窗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在严冬里顽强地绿着。
“决定好了?”陈教授问。
林清舟点头:“八月回国。”
陈教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可惜。但我理解。”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过来。“这是育空大学的推荐信。还有几家文学杂志的联系方式。你回去后,如果想继续写作,可以用得上。”
“谢谢。”
“不用谢。”陈教授笑了笑,“你是我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之一。虽然你话不多,但你的文字……很有力量。”
他顿了顿:“Veythra跟我说了工作室的事。我觉得很好。你有语言天赋,有文学敏感,还有——”
他停下来,似乎在找合适的词。
“还有忍受孤独的能力。”最后他说,“这对写作者来说,是最重要的能力。”
林清舟看着窗外。校园里,学生在雪地上行走,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陈教授,”他开口,“如果……如果一个人等另一个人,等了很久。但不知道对方还在不在等。该怎么办?”
陈教授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
“等待有两种。”他说,“一种是停在原地等。一种是往前走,但留着门。”
他看向林清舟:“你选哪种?”
林清舟没有回答。
但他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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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林清舟寄出了第二十四张明信片。
没有用之前那张。他换了一张——极光,绿紫色的光带,在夜空里如水般流动。
还是没有字。只有日期,邮票,地址。
投进邮筒时,他没有犹豫。咚的一声,清脆,果断。
走出邮局,天空是干净的蓝。阳光很好,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眼。
他慢慢走回小木屋。路上经过咖啡馆,伊恩在门口扫雪。
“林!”她喊他,“进来喝杯咖啡?”
林清舟走进去。下午,店里没什么人。艾米在擦桌子,看见他,招了招手。
伊恩给他煮了杯拿铁。拉花是一只天鹅,翅膀展开,线条优美。
“我要走了。”林清舟说,“八月。”
伊恩点点头,好像早就知道。“会想念你煮的咖啡。”
“我也是。”
艾米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记得回来看我们。”
“好。”
喝咖啡时,伊恩说:“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吗?”
林清舟摇头。
“我在想,”伊恩擦着一个玻璃杯,“这个人眼睛里有很多故事。但他不说,只是看,只是听,只是记。”
她顿了顿:“现在,那些故事是不是轻了一点?”
林清舟看着杯里的天鹅拉花。奶沫在慢慢消融,天鹅的轮廓渐渐模糊。
“也许。”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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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林清舟开始整理行李。
东西不多。衣服,书,那本硬皮笔记本。还有一沓发表了他作品的杂志,《北极光诗刊》,每一期都有Abell的名字。
他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那句话:“如果你在,就好了。”
他看了很久。然后合上本子,放进箱子最底层。
壁炉台上的信封还在那里。没有灰尘,因为他每天都会擦拭。
有一天晚上,他生起了火。
火光跳动,照亮那个信封。白色的信封,在暖黄的光里显得柔和。
他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拿起信封。
走到壁炉前,蹲下。
火焰在眼前跃动,热度扑面而来。
他拿着信封,悬在火焰上方。很近,近到能感觉到纸张边缘开始卷曲。
只要松手。松手,一切就结束了。
两年来的二十四次寄信,二十四次无声的诉说。化为灰烬,化为烟,化为虚无。
就像从未发生过。
他闭上眼。
手在抖。
火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然后他睁开眼,收回手。
信封的一角已经焦黑,冒着细烟。他吹灭了那点火星。
没有烧。
放回了壁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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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怀特霍斯的春天来了。
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从屋檐落下。地面露出斑驳的黑色,像伤疤在愈合。
林清舟在小木屋的花园里,清理积雪压断的树枝。冻土还很硬,但已经有了松动。
李晓开车来找他,带来一个好消息。
“出版社对你的诗感兴趣。”她说,“想出一本中英双语的诗集。Veythra老师推荐了你。”
林清舟直起身,手上沾着泥土。
“诗集?”他问。
“嗯。《单眼观星》的精选,再加上一些新的作品。”李晓递过来一份合同草案,“你看一下。稿酬不高,但这是个开始。”
林清舟接过合同。纸张在春风里微微颤动。
“另外,”李晓说,“工作室的筹备差不多了。地址选好了,在南京老城区,一个带院子的小楼。Veythra老师说,你回去后可以住在那里。”
林清舟抬头看她。
“她说,”李晓微笑,“你需要一个地方,既能工作,又能生活。既能看星星,又能等想等的人。”
春风很凉,但带着泥土解冻的气息。
林清舟站在花园里,手里握着那份合同。远处,山脉的雪线在后退,露出深色的岩石。
他想,也许该回去了。
带着这两年的光,这两年的雪,这两年的沉默。
回去。不是回到过去,是去往一个新的地方。
一个可以看星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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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最后一个晚上,林清舟站在小木屋的院子里。
夏至刚过,怀特霍斯的夜晚很短。天空是深蓝色的,不是纯黑,像稀释的墨水。极光季节过去了,星星露出来,疏疏地亮着。
他仰头看。
找到了天鹅座。找到了天津四。
那颗最暗的,但最执着的星。
秦城说过:那是你的眼睛。
林清舟看着那颗星。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说:“我要回家了。”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散开,像雪粒落地。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很轻很轻,拂过耳畔。
他转身,走进屋里。
壁炉台上的信封还在那里。焦黑的一角,像时间的烙印。
他拿起信封,这次没有犹豫。
走到壁炉前——虽然没有生火——把信封贴在胸口。
闭眼。
想象火焰。
想象焚烧。
想象一切化为灰烬的温暖。
然后他睁开眼,把信封放回原处。
没有烧。也不会烧。
就放在那里。像纪念碑,像路标,像所有无法丢弃又无法携带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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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林清舟离开怀特霍斯的那天,天气很好。
飞机起飞时,他从舷窗往下看。小木屋,校园,镇子,在视线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雪原上的几个黑点。
然后被云层吞没。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两年前的画面。
秦城说:“在你眼里,我看见了我的整个星空。”
那句话像种子,在时间的土壤里埋了两年。
现在,它要破土了。
林清舟睁开眼,看向窗外。
云海在下方铺展,洁白,柔软,像另一个世界的雪原。
他想,如果遇见,就说“好久不见”。
如果没遇见……
那就没遇见吧。
至少他试过了。
至少他回去了。
飞机穿过云层,向上,再向上。朝着东方的天空,朝着等待破晓的地平线。
朝着那个有桂花香的城市。
朝着那个可能还在,也可能不在的人。
林清舟闭上眼睛。
旅程开始了。
回忆的章节,到此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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