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

　　周三下午，天色有些阴沉，云层低垂，空气干冷。一点刚过，陈屿就推开了“旧书痕”的门。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羽绒背心，里面是灰色的毛衣，背着他那个看起来颇沉的双肩包，鼻尖被冷风吹得有点发红。

　　“下午好。”他走进来，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但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没迟到吧？”

　　“没有，刚好。”沈念从柜台后站起身。她今天也穿了件厚些的燕麦色毛衣，头发用一根木簪绾在脑后，显得干净利落。“喝点热水暖和一下？”她指了指刚烧开的水壶。

　　“好，谢谢。”陈屿放下背包，搓了搓手，“外面真冷，看样子要下雪似的。”

　　沈念给他倒了杯热水。陈屿接过来，双手捧着，暖意透过杯壁传来，他舒服地叹了口气。“赵师傅那边，约的几点？”

　　“没具体说几点，就说下午过去。他一般都在。”沈念看了看时间，“现在过去？”

　　“行。”陈屿喝了口水，放下杯子，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专业录音笔、一个硬壳笔记本和两支笔。他犹豫了一下，将录音笔单独放在一边，只拿起了笔记本和笔。“第一次见面，先不用录音笔，显得太正式。先用笔记，建立信任更重要。”

　　他的考虑很周全。沈念点了点头。

　　两人锁好店门，朝修车铺走去。冷风扑面，陈屿很自然地走在靠外侧，稍微挡着点风。街上行人稀少，梧桐树的枯枝在风中轻轻摇晃。

　　老远就看见修车铺门口，老赵师傅坐在他的小马扎上，正对着一个年轻人讲解自行车变速器的原理，手比划着。看到沈念和陈屿过来，他停下话头，朝他们点点头。

　　“赵师傅，这就是我朋友，陈屿。”沈念介绍。

　　“赵师傅您好，打扰您了。”陈屿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态度谦和而尊敬。

　　“哎，你好你好。”老赵师傅上下打量了陈屿一眼，大概觉得这年轻人眼神清正，气质斯文，不像浮夸之辈，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些，“小沈都跟我说了。来来，屋里坐，外面冷。”他指了指铺面里头。

　　铺面很小，除了维修工具和零件，只有一张旧桌子和两把椅子，角落里还放着个小煤球炉，散发着微弱的热气。老赵师傅将桌上的零件归拢到一边，用抹布擦了擦桌面和椅子。“条件简陋，别嫌弃。”

　　“哪里，给您添麻烦了。”陈屿连忙说，和沈念在椅子上坐下。

　　老赵师傅自己也坐下，拿起那个大搪瓷缸，给他们也倒了两杯热茶，茶叶粗梗，但热气腾腾。“喝点茶，暖暖。”

　　寒暄几句后，陈屿并没有立刻掏出本子开始正式提问。他先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几把造型奇特的老旧扳手和钳子上，很自然地问道：“赵师傅，这些工具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跟现在用的不太一样。”

　　老赵师傅顺着他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些许得意：“嘿，眼力不错。这几把是我爹传下来的，怕有五六十年了。你看这把‘鹰嘴钳’，现在早没这种样式的了，但有些老车上的特殊螺母，还就得用它才顺手。”

　　话题就这样从工具开始了。陈屿听得很认真，不时问一些细节，比如这种工具当时怎么打制的，主要修什么车型。老赵师傅打开了话匣子，从工具说到他父亲当年怎么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修鞋匠，慢慢攒钱开了这个修车铺，再到他自己十六岁学徒，如何接过铺子。

　　“那时候啊，自行车可是大件，家里有一辆，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坏了都舍不得扔，一定要修好。”老赵师傅眯起眼，回忆着，“修车的讲究也多，补胎、校圈、换轴承……哪像现在，动不动就换新的。年轻人也不爱惜东西了。”

　　陈屿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关键词，笔尖沙沙作响。他没有打断，只在老赵师傅停顿时，用一些简单的追问引导：“那时候这条街是什么样子的？来修车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条街？嗨，那时候哪有这么宽的路，就是一条石子路，两边多是平房，还有些自己搭的棚子。”老赵师傅比划着，“街口是个大茶馆，白天晚上都热闹，说书的、唱戏的、谈生意的都在那儿。来修车的，有拉货的板车夫，有工厂的工人，也有穿长衫的先生……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修好了车，没钱给，拿几个鸡蛋、一把青菜抵账的也有。”他说着，自己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像是回到了那个虽然清贫但充满烟火气的年代。

　　沈念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这些零碎的故事，有些她小时候也隐约听过，但从老赵师傅这样亲历者口中娓娓道来，格外生动鲜活。她看着陈屿专注记录的侧脸，他时而微微蹙眉思考，时而因听到有趣处而嘴角上扬，神情完全沉浸在老人的讲述中，没有丝毫敷衍或不耐烦。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煤球炉上的水壶滋滋响着，散出水汽。老赵师傅讲到了八十年代，街上开始出现摩托车，他如何琢磨着自学修理摩托车；讲到了九十年代，下岗潮，好多老邻居搬走，铺子关了一大批；讲到了新世纪，大学城扩建，周围高楼林立，他这个小铺子如何在夹缝中留存下来。

　　“……现在？现在就是混日子喽。”老赵师傅喝了口茶，语气有些唏嘘，但眼神依旧亮着，“儿子闺女都劝我关门，去跟他们住楼房享福。可我舍不得啊。在这坐了几十年，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条街，听到的就是这些声音。街坊邻居虽然换了不少，但总还有几个老面孔。我这双手，除了修车，也不会干别的了。能修一天是一天吧。”

　　陈屿停下了笔，认真地看着老赵师傅：“赵师傅，您这不是混日子。您修好的每一辆车，听过的每一个故事，都是这条街记忆的一部分。您和这个铺子，本身就是活历史。”

　　他的话很真诚，没有丝毫刻意奉承。老赵师傅听了，怔了怔，随即咧开嘴笑了，露出有些稀疏的牙齿：“你这小伙子，会说话。什么活历史，就是一个老顽固罢了。”

　　访谈又持续了半个多小时，陈屿问了一些更具体的问题，比如某个消失的老店的位置，某次街坊集体活动的细节。老赵师傅努力回忆着，有时说得清晰，有时模糊，陈屿都一一记下。

　　最后，陈屿合上笔记本，再次郑重道谢：“赵师傅，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您讲的这些，非常宝贵。以后如果我还想到什么问题，或者您又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我还能再来请教您吗？”

　　“随时来，随时来！”老赵师傅大手一挥，“我这儿别的没有，茶水管够，故事也有几箩筐，就是怕你们年轻人不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爱听，特别爱听。”陈屿笑着说，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装朴素但扎实的保温杯，递给老赵师傅，“赵师傅，一点小心意。天冷了，您多喝热水。”

　　老赵师傅推辞不过，收下了，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孩子，太客气了。”

　　离开修车铺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天色更加阴沉，风也更冷了。

　　“收获非常大。”走出一段距离后，陈屿才低声对沈念说，语气里充满感慨和满足，“赵师傅的记忆力真好，细节丰富，而且非常坦诚。他讲的那些生活场景和人情世故，是书本档案里绝对找不到的。谢谢你，沈念，这个开头太好了。”

　　“赵师傅人很实在，也健谈。”沈念说。她看到陈屿鼻尖和耳朵都冻得通红，但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是专注于热爱之事时才有的光芒。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我想趁热打铁，把笔记稍微整理一下，免得忘了细节。”陈屿指了指路边一家看起来挺干净的连锁咖啡馆，“喝杯热饮暖和一下？我请客，算是……慰劳你陪我挨冻。”

　　他的邀请很自然，理由也很充分。沈念没有拒绝。

　　咖啡馆里暖气很足，两人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陈屿点了杯美式，沈念要了杯热牛奶。陈屿一坐下就摊开笔记本，开始快速地补充和梳理刚才的记录，神情专注，偶尔停下笔蹙眉回想。

　　沈念没有打扰他，只是小口喝着热牛奶，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香气。这一刻很安静，却并不尴尬。他们各自占据着桌子的一角，做着各自的事情，却又奇异地共享着同一片温暖宁静的空间。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陈屿才长出一口气，合上笔记本，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差不多了。”他端起已经微凉的美式喝了一口，看向沈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没觉得无聊吧？”

　　“没有。”沈念摇摇头，“看你记得很认真。”

　　“口述记录就是这样，现场聆听和事后整理同样重要，尤其是那些转瞬即逝的语气和细节。”陈屿解释道，“赵师傅提到茶馆里说书人模仿马蹄声的细节，还有他用鸡蛋抵修车费时那种又无奈又好笑的神情，这些不加进去，故事就少了很多味道。”

　　他的专业和用心，让沈念心里微微一动。她想起他整理书店旧物时的细致，处理档案馆捐赠时的妥帖，以及此刻对待一位普通修车老人记忆的珍视。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沉静而坚实的力量，不张扬，却值得信赖。

　　“明天下午去王阿姨那里，需要我提前跟她再打个招呼吗？”沈念问。

　　“如果你方便的话，最好再确认一下时间。另外，可以委婉地提一下，我们绝对尊重她的意愿，访谈内容仅限于街坊变迁和生活记忆，不问私人敏感问题。录音设备我们不带，只用笔记录。”陈屿考虑得很周全，“如果她有任何不舒服，随时可以停止。”

　　“好，我晚点再给她打个电话。”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聊了聊明天访谈可能的话题方向。陈屿根据今天赵师傅的讲述，已经初步勾勒出这条街道几十年变迁的几个关键节点和标志性事件，想看看王阿姨的记忆是否能从不同角度提供印证或补充。

　　窗外，天色更暗了，路灯提前亮了起来。

　　“不早了，我送你回书店吧。”陈屿看了看时间。

　　“不用，就几步路。”

　　“还是一起走吧，顺路。”陈屿坚持，起身穿上外套。

　　两人并肩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冷风依旧，但似乎不那么刺骨了。经过一家 bakery 时，陈屿忽然停下脚步：“你饿不饿？这家店的核桃面包很好吃，刚出炉的。”他不等沈念回答，已经推门进去，很快买了一个纸袋出来，递给沈念，“尝尝看，当下午茶。”

　　纸袋温温的，散发着坚果和黄油烘焙后特有的、令人安心的香气。沈念接过来，低声道谢。

　　“今天真的谢谢你。”陈屿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不仅帮我联系，还陪着我一起。不然我一个人冒冒失失地来，效果可能没这么好。”

　　他的感谢很真挚。沈念垂下眼睫，看着手中温热的纸袋。“我也没做什么。”她轻声说。

　　“你做了很多。”陈屿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温和而清晰。

　　他们不再多言，继续朝书店走去。巷口在望，书店楼上的小窗已经透出暖黄的光。走到门口，沈念拿出钥匙。

　　“明天下午三点半，理发店见？”陈屿确认。

　　“嗯，三点半。”

　　“好，那我明天准时过来。早点休息。”陈屿摆摆手，转身走进了渐浓的夜色中。

　　沈念打开门，走进安静的书店。空气里还残留着旧书的气息，但似乎也混入了一丝室外带回来的清冷，以及手中纸袋里散发出的、温暖的食物香气。

　　她走到柜台后，将纸袋放下，却没有立刻打开。窗外，陈屿的身影早已看不见，只有路灯孤零零地亮着，照亮空无一人的巷子。

　　这一天，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一次普通的访谈，一杯咖啡馆的热饮，一个顺路买来的面包。可就是在这些极其寻常的细节里，某种东西正在缓慢而确实地发生着变化，像冬日里深埋地下的根茎，悄然积蓄着力量，等待一个无人知晓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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