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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盘声声
**第十九章:算盘声声**
辰时三刻,墨香斋。
铺子确实小,只容两人错身。三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各种纸张、线装书、笔筒墨锭,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墨的清香和灰尘气。掌柜的是个干瘦老头,戴着副断腿后用麻绳绑住的老花镜,正趴在柜台后打盹,对进来的客人眼皮都懒得抬。
沈青和江知意装作挑选宣纸,站在靠门的位置。从这个角度,能清楚看见街对面——永丰货栈的后门。一个穿着灰短打、歪戴帽子的癞痢头汉子正蹲在墙角,百无聊赖地剔着牙,眼神时不时瞟向墨香斋方向。
是王癞子。
辰时三刻过了一炷香时间,货栈后门开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微佝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走路时右腿明显跛着,左手习惯性缩在袖子里。正是李默——或者说,林文。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谨慎。王癞子立刻站起身,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不近不远。
林文走到墨香斋门口,脚步顿了顿,似乎迟疑了一下,才掀帘进去。王癞子果然没跟进,只守在门口,背对着铺子,继续剔牙。
铺子里,林文直接走到柜台前,对打盹的老掌柜低声道:“老样子,一刀竹纸,两块松烟墨。”
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年不与人多言的生涩。
老掌柜慢吞吞起身,去架子上取货。林文就安静地等着,背对着门口,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就是现在。
江知意上前一步,站到林文身侧,假装挑选他旁边架上的湖笔。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林文书吏,周仓曹托我们问您安。”
林文身体猛地一僵。左手瞬间蜷紧,指节发白。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呼吸急促了些。
“周叔叔三日前去了。”江知意继续说,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临终前,他留了当年漕船货载的底单副本。他说,当年的事,您也知道。”
林文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他依旧没动,眼睛死死盯着柜台上一方洇了墨迹的砚台。
老掌柜取来了纸墨,放在柜台上。林文摸出几个铜钱,手指抖得厉害,铜钱在柜台上叮当乱响。
“林先生,”沈青也走上前,站在他另一侧,挡住门口可能投来的视线,“我们不需要您做别的。只问一句:当年您誊抄的那份对账册,还在吗?”
林文终于抬起了头。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眼神浑浊,里面盛满了惊惧、痛苦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他飞快地瞥了门口方向一眼,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王癞子被隔壁铁匠铺叫走了,说他的刀修好了。”沈青平静地补充,“我们只有一盏茶时间。”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林文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抓住柜台上那刀竹纸,手指几乎要掐进纸里。
“在……”他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得厉害,“在……我床铺底下,第三块砖……松的。用油布……包着。”
“您能确认,那上面的笔迹是您的,记录的货载差异是真实的吗?”江知意追问。
林文重重点头,眼里涌上浑浊的泪水:“我……我一个字没改。那是我……偷偷抄的。江大人……江大人出事前一天,我还想找他……可没来得及……”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压抑多年的秘密让他几乎崩溃。
“我们怎么拿到它?”沈青问得直接。
“晚上……酉时末,货栈后门换班,有半刻钟空隙。看门的是个老酒鬼……给他酒,就能进去。”林文急促地说,“但我的屋子……在伙计房最里头,同屋还有三个人。他们……他们也是盯我的。”
“您能把它带出来吗?”江知意问,“明天这个时辰,还来这里?”
林文拼命摇头,眼泪滚下来:“带不出来……他们搜身。我每天……只有来买纸笔,才能一个人。”
时间不多了。沈青能看到门口王癞子似乎有些不耐,开始朝铺子里张望。
“笔迹。”沈青迅速做出决定,“您现在,在这刀纸的最后一页,写几个字——写您当年在对账册上最常写的批注。随便写,但笔迹要对。”
林文愣住。
“快!”江知意催促,同时侧身挡住门口视线。
林文颤抖着抓起柜台上的笔,蘸了墨,就在那刀竹纸的最后一页空白处,飞快写下两行字:
**“实载铁锭叁佰贰拾斤,申报贰佰斤,差壹佰贰拾斤。”**
**“硫磺两筐,未申报。”**
笔迹端正,但笔画末端有细微的颤抖。和他当年在底单副本上的批注笔迹,如出一辙。
写完,他像被烫到一样扔下笔,将那页纸撕下,团成一团,塞给沈青。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走……”他声音发颤,“快走……王癞子要进来了……”
果然,门口传来王癞子粗嘎的声音:“李账房,还没好?东家等着对账呢!”
“好……好了。”林文慌忙抱起纸墨,低头往外走。经过沈青身边时,他用极低的声音、极快的语速说了一句:“床下砖……青色的那块。小心……赵东家背后……是‘龙游’的‘三爷’……”
说完,他已掀帘出去。
沈青将纸团迅速塞进袖袋,和江知意对视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又挑了一支笔,付钱离开。
走出墨香斋时,王癞子正不耐烦地催促林文走快些。林文抱着纸墨,跛着腿,背影佝偻,消失在货栈后门。
沈青和江知意没有立刻回大车店,而是在码头集市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才回到住处。
关上门,沈青展开那个纸团。墨迹有些晕染,但字迹清晰。江知意拿出周仓曹留下的底单副本,翻到有批注的一页,两相对比。
笔迹相同。连那个“斤”字右下方习惯性的一点顿挫,都一模一样。
“是他。”江知意轻声道,“他真的还活着。”
“对账册在货栈伙计房里。”沈青将纸团小心收好,“酉时末换班,半刻钟空隙。看门的是个老酒鬼。”
“我们要去拿?”江知意问。
“必须拿到。”沈青看向窗外,“那是林文亲笔抄录、能直接对应底单的铁证。比周仓曹的副本更有力——那是书吏的职责记录,更具公信力。”
“但伙计房有四个人,还有盯梢的。”江知意蹙眉,“硬闯不行。”
沈青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江知意愣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钱袋——里面是谢衡之前给的碎银,一路花用,还剩约三两。
“够了。”沈青起身,“我去买点东西。你留在房里,别出门。”
她出去了约半个时辰,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小酒坛、一包卤肉、还有几样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截绳子、一小包药粉、几根蜡烛。
“你要做什么?”江知意问。
“请客。”沈青将酒坛放在桌上,“酉时末,货栈换班,看门的老酒鬼会单独在前院耳房。我们请他喝酒。”
“然后呢?”
“然后,”沈青打开那包药粉,“这是孙大夫给的安神散,剂量大些能让人昏睡。下在酒里。等他睡了,我进去拿东西。”
“太危险了。”江知意抓住她的手,“万一被发现……”
“所以需要你在外面接应。”沈青看着她,“货栈后巷有棵老槐树,枝叶茂密,能藏人。你带着马,等在那里。我拿到东西,从后墙翻出来,我们立刻骑马离开邻府。”
江知意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更紧地握了握沈青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你的腿……”
“能走。”江知意打断她,“多一个人,多一分照应。而且……”她顿了顿,“我不想再一个人等着。”
沈青看着她眼底的坚持,终究没再反对。
“好。”她简单应道,开始分配任务,“你负责在槐树下守着马,注意后巷动静。我进去。以三声猫叫为号,若听到,表示我出来了。若过了一刻钟还没动静,或者里面传出异常声响,你不要管我,立刻骑马走,去白石镇找周伯。”
“沈青!”江知意脸色发白。
“这是最坏的打算。”沈青语气平静,“但我们必须有准备。”
江知意死死咬住下唇,半晌,才艰难地点头。
接下来的一下午,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沈青检查着工具,将短刃、迷香、铜钱暗器一一备好。江知意则坐在床边,一遍遍擦拭那把剔骨刀,眼神空茫。
申时末,两人换了更深的灰褐色粗布衣服,用头巾包住头发,脸上抹了灶灰。将必备物品捆成小包袱背好,牵着马,悄然离开大车店。
酉时,天色将暗未暗。码头上灯火渐起,货栈区却开始安静下来。永丰货栈门前挂了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照着紧闭的大门。
两人绕到后巷。果然有棵老槐树,枝叶葳蕤,投下浓重的阴影。江知意牵着两匹马,藏在树后。沈青将小酒坛和卤肉包好,拎在手里,对她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货栈后门。
后门是扇包着铁皮的木门,旁边有个小耳房,窗纸破了个洞,透出微弱的灯光和鼾声。
沈青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鼾声停了。里面传来窸窣声和含糊的骂声:“谁啊?”
“送酒的。”沈青压低声音,模仿少年变声期的粗嘎,“东街王婆子让送的,说孙老哥今日辛苦,请您喝一口。”
里面静了一下,门开了条缝。一张醉醺醺、胡子拉碴的脸探出来,眼睛混浊,满嘴酒气:“王婆子?她怎么……”
话音未落,沈青已将酒坛递到他眼前,坛口开了封,浓烈的酒香飘出。老酒鬼眼睛立刻直了,喉结滚动。
“还有卤肉。”沈青把油纸包也递过去。
老酒鬼吞了口唾沫,犹豫地看了看外面——巷子里空空荡荡。他一把将酒坛和肉抢过去,嘟囔道:“行了,放下吧。”
“王婆子吩咐,得看着您喝一口,回去好回话。”沈青不动声色地挤进门缝,“就说孙老哥领情了。”
耳房里狭小脏乱,只有一张破床、一张桌子。老酒鬼已经迫不及待地拍开酒封,对着坛口灌了一大口,又抓起卤肉撕咬。
沈青站在门边,看着他喝下第三口时,眼中开始泛起迷离。安神散起效了。
老酒鬼晃了晃脑袋,嘟囔着“好酒……”,身子一软,瘫在椅子上,鼾声再起。
沈青立刻上前,确认他已昏睡。然后,她迅速闪出耳房,贴墙潜向伙计房。
货栈前院不大,堆着些货物。伙计房在院子最深处,一排三间平房,最里头那间窗纸透出灯光,隐约有人声。
沈青屏住呼吸,猫腰靠近。透过窗纸破洞往里看——屋里四个铺位,三个汉子正围在桌边掷骰子,吵吵嚷嚷。最靠里的铺位空着,被子叠得整齐。那应该是林文的铺位。
她必须进去,而且不能惊动那三人。
目光扫过院子,落在伙计房门外堆着的几捆草料上。有了主意。
她退回阴影处,取出火折子和那包火药膏。将一小块火药膏捏碎,撒在草料堆底部,吹亮火折子,凑近!
“嗤——”火药膏遇明火,瞬间冒出浓烟和暗红色的火星!草料被引燃,火苗窜起!
“走水了!”沈青压低嗓子,模仿惊慌的声音喊了一句,同时迅速躲到旁边一堆货箱后。
屋里掷骰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什么动静?”
“好像是走水了!”
门被猛地拉开,三个汉子冲出来,一见草料堆冒烟起火,顿时慌了。
“快!打水!”
“水缸在那边!”
三人乱作一团,跑去拿桶打水。
就是现在!
沈青如一道影子,从货箱后闪出,趁乱溜进伙计房!直奔最里头的铺位!
床铺是简单的木板搭成,她蹲下身,摸索床下地面。很快,摸到一块边缘粗糙、微微晃动的青砖。用力撬开——
里面果然有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
她一把抓起,塞进怀里,毫不耽搁,转身就往外冲!
刚冲到门口,差点和一个折返回来拿盆的汉子撞个满怀!那汉子一愣:“你……”
沈青不等他反应,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石灰粉迎面撒出!
“啊!我的眼睛!”汉子惨叫捂眼。
沈青已如游鱼般从他身侧滑过,冲向院子后墙!身后传来另外两人的呼喝和追赶声!
后墙不算高,但墙头插着碎瓷片。沈青助跑蹬墙,手扒墙头,不顾瓷片割破手掌,翻身而过!
落地,滚入后巷阴影。
“喵——喵——喵——”
三声急促的猫叫。
槐树下,江知意立刻牵马冲出!
沈青跃上马背,两人打马,朝着镇外疾驰!
身后,货栈方向传来喧哗和骂声,但很快被马蹄声和夜色吞没。
风在耳边呼啸。江知意侧头,看向沈青。月光下,沈青脸上有擦伤,手掌在流血,但眼神亮得惊人。她怀里鼓囊囊的,是那个油布包裹。
“拿到了?”江知意大声问。
“嗯!”沈青应道,将包裹按得更紧。
两人不再说话,只拼命催马。
直到将邻府码头的灯火彻底甩在身后,进入漆黑的原野,才稍稍放慢速度。
沈青这才有空检查怀里的东西。油布解开,里面是一本薄薄的、用麻线装订的册子,纸页泛黄,封皮无字。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货载记录、差异批注,笔迹与林文今日所写一模一样。
最后一页,有一行小字:
**“承奉三年六月初七,江大人召问漕船事,文以实告。大人色变,曰:‘此非贪墨,乃国蠹也。’文恐,录此册存证。若文死,望见此册者,呈于天听。林文绝笔。”**
江知意借着月光看完这行字,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
她父亲当年,真的知道了。他试图抗争,却被灭口。而这个小书吏,在恐惧中留下了证据,等了三年,等来了她们。
沈青合上册子,重新包好,贴身放回怀中。
“现在,”她看向前方黑暗中的路,“我们有足够的东西,去敲冯阚的棺材板了。”
夜风很冷,但怀里的册子,却像一块炭,烫着心口。
江知意抹去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走吧。”她说,“天亮前,得找个地方歇脚。”
两匹马,再次提速,融入沉沉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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