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穢人

作者:子喜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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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殼


      巷子裡的「沈記雜貨」光線總是比外頭暗一些,像是永遠停在黃昏。阿雄伯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時,心臟還因方才的快步而咚咚擂著。櫃檯後,沈契正用一塊灰布擦拭著一枚看不出年代的銅鏡,頭也沒抬。

      「沈……沈先生。」阿雄伯喘了口氣,手心濕黏一片的汗在褲管上抹了抹。

      沈契停下動作,抬眼。那眼神很平靜,沒什麼探究,卻讓阿雄伯覺得自己從裡到外都被看透了,無所遁形。

      「坐。」沈契指了指櫃檯前那張老舊圓凳。

      阿雄伯沒坐,他急急上前,壓低聲音,卻壓不住話語裡的顫:「我家那尊土地公……好像……不太對。」

      他語無倫次地描述:請回家供奉快三個月了,原本都好,最近卻越來越怪。香燒得飛快,煙是「鑽」進去的;小孫女前幾天發燒,他隨口對神像唸了句保佑,隔天孫女竟退燒,但家裡養了五年的錦鯉無緣無故翻肚死了;夜裡總覺得神龕那邊有視線,不是威嚴的,是……監視。

      「還有,」阿雄伯吞了口唾沫,聲音更乾澀了:「我……我好像做夢夢到土地公,祂一直比『三』,指著外面,很急的樣子……」

      沈契靜靜聽完,沒有立刻回應。他放下銅鏡,從櫃檯下拿出一個巴掌大的舊木盒,盒面是深沉的暗褐色,紋理像乾涸的血脈。「你請神像回家那天,有沒有發生特別的事?任何事都算。」

      阿雄伯皺眉回想。「特別……就一切照廟公交代的儀式啊,捧著神像,不能說話,心要誠……啊!」他猛然想起,額頭沁出冷汗:「走出廟門時,一陣大風吹過來,紅布差點被掀開,我嚇了一跳,轉頭、轉頭護住神像……好像……好像就回頭看了一眼廟裡……」

      話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民間老話好像提過,請神不能回頭?

      沈契的眼神深了些,手指無意識地輕敲木盒邊緣。「回頭了?心裡當時想什麼?」

      「想……想著廟要翻修,土地公住慣的地方要動工,有點不捨……」阿雄伯越說聲音越小。

      沈契輕輕「嗯」了一聲,那聲調聽不出情緒,卻讓阿雄伯心頭更沉。只見沈契打開木盒,裡面分了好幾個小抽屜。他拉開其中一個,取出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那粉末細如塵,卻隱隱有種沉澱感。

      「伸手。」沈契說。

      阿雄伯遲疑地攤開掌心。沈契將那撮粉末輕輕倒在他掌心,不多,剛好鋪滿生命線的位置。「握著,別讓它漏了。心裡想著你家那尊神像,越具體越好。」

      阿雄伯依言握拳,閉上眼,努力回想神像的模樣。掌心傳來粉末微涼的觸感,但很快,那涼意變了——變成一股細微的、向內旋轉的力道,彷彿粉末中心有個小小的旋渦似的。

      「好了。」沈契的聲音打斷他。

      阿雄伯睜眼,攤開手。掌心的粉末依舊灰白,但仔細看,粉末中央的顏色似乎……更「空」了一些,周圍則維持原樣,形成一個不自然的、內陷的圓。

      沈契看了一眼,闔上木盒。「阿伯,」他的聲音平直,不帶責備,卻字字清晰:「你請神回頭,心念牽動,主神眷戀舊廟根基,恐怕……那一縷該隨你來的神意,已經順著你的念頭,回到廟裡正身去了。」

      阿雄伯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回……回去?那、那我家裡那尊是……?」

      「是個空殼。」沈契直視他,話語冰冷如錐:「主神離位,但香火還供著。尋常髒東西近不了正位,但有些『路過』的、不算邪惡卻懵懂的東西,會被這空殼吸引,跑進去。」

      他頓了頓,看著阿雄伯顫抖的嘴唇,說出更令人發寒的推斷:

      「它不懂自己是誰,只覺得該坐在那兒,該受香火,該回應祈求。所以,它在學。學怎麼當一個『神』。你每上一炷香,每許一個願,都是在教它。」

      阿雄伯腿一軟,差點站不住,慌忙扶住櫃檯。掌心那撮變得「空洞」的粉末,此刻重如千金。

      「沈、沈先生……這……這要怎麼辦?」他聲音嘶啞,幾乎帶上哭腔。

      沈契的目光越過他,望向雜貨店外漸沉的天色,晚霞的光暈染上他的臉,暈開一片模糊的紅。

      「兩個選擇。」沈契的聲音拉回他的注意力,冷靜得不近人情:「一,我現在跟你回去,試著把那位子『清空』,請它離開。但正神未歸位前,那空殼可能還會引來別的東西。二,等百日圓滿,你親自將神像請回翻修好的廟裡,讓廟公重新開光,引正神歸位。屆時,那懵懂之物自然無法再佔位。」

      阿雄伯急切道:「我等不了百日!現在家裡就怪怪的,我怕……」

      「急,有急的辦法。」沈契打斷他,手指再次敲了敲那個舊木盒。「但凡事皆有代價。要清空那個位子,斷了那東西的學習之路,你需要支付『報酬』。不是錢。」

      「是什麼?」阿雄伯喉結滾動。

      沈契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說出一個讓阿雄伯愣在原地的答案。

      「你對『土地公』這個神祇,長年累積的、那份最純粹的『親近與信賴』。」

      沈契從布包中取出那枚古舊銅印,左手穩穩握住。

      「『親近與信賴』,不是記憶,也不是知識,是一種感覺,一種傾向。」,語氣像是課堂上的講解,冷靜得近乎疏離。「你記得土地公的樣貌、故事、規矩,但此後,想起祂時,心頭不會再泛起那種溫暖的、彷彿可以叨唸家常的安心感。你會知道祂是神,是正統,但就像知道遠方有一位公正嚴明的官員——尊敬,但不會想親近,更不會在夜深人靜時,覺得可以對著祂說些心裡的瑣碎煩惱。」

      阿雄伯聽著,一股寒意從腳底爬上脊背。那感覺太具體了,具體到他彷彿已經體驗到那種空洞——敬畏仍在,但溫暖抽離,信仰變成某種冷冰冰的、儀式性的東西。他這輩子拜神,求的不就是那份彷彿被長輩聆聽、庇護的親近感嗎?若沒了這個,拜拜還有什麼意思?

      「一定……非得是這個嗎?」他掙扎著問,喉嚨乾澀。

      沈契抬眼看他,那目光彷彿能穿透皮肉,直視靈魂深處的權衡。「那是它正在模仿、也最想從你身上獲得的『養分』。斷了這份連結,等於抽走它賴以學習成長的『教科書』核心篇章。其他代價,效果不彰,或後患更大。」

      他頓了頓,補充道:「而且,這份代價支付後,你未來也較不易再被這類『懵懂存在』藉由模仿正神氣息而迷惑。算是……一勞永逸的防護。」

      阿雄伯低頭,看著自己粗糙的雙手。他想像家裡那個「東西」,每日享用他的香火,模仿著土地公的姿態,一點點從他的虔誠中汲取「如何當一個被信賴的神」的模樣……汗毛直豎。

      「好……我答應。」聲音洩露了他的顫抖與虛弱。

      「閉上眼,」沈契指令簡潔,「回想你人生中,最早、或最深刻的一次,覺得土地公就像自家長輩一樣親近可靠的時刻。抓住那個感覺。」

      阿雄伯依言閉目。紛亂的思緒中,一個畫面逐漸清晰:還是孩子的他,颱風夜裡家中漏水,母親抱著他縮在牆角,父親不在家。風雨狂嘯,他嚇得直哭。母親摟著他,對著家中簡陋的神龕喃喃祈禱:「土地公伯,保庇阮平安,保庇阮平安……」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那狂風似乎真的緩了一瞬,母親緊繃的肩膀也鬆了些許。那時的他,覺得神龕裡那尊粗糙的小像,是如此可親可倚靠。

      就在他全心沉浸於這份回憶帶來的溫暖與安心時——

      沈契抓住阿雄伯的手,阿雄伯還來不及反應,沈契的右手已迅速在他攤開的掌心上方凌空劃過——指尖並未觸及皮膚,但阿雄伯感到一股灼熱的刺痛瞬間鑽入掌心肌理,彷彿有無形的烙鐵正刻下印記。

      「契約既立,代價已付。」沈契的聲音很冰冷。

      與此同時,阿雄伯突然感到心口一空。不是疼痛,而是一種極其怪異的「缺失感」。彷彿心臟旁邊一個原本溫熱柔軟的角落,突然被剜走了一塊,填入冰涼的空氣。他回憶裡的那份溫暖與倚靠感仍在,但當他試圖將這感覺與「土地公」連結時,中間卻隔了一層透明的、冰冷的玻璃。看得見,觸不到,也不再引起心靈的共鳴與暖意。

      他猛地睜開眼,額頭已滿是冷汗。

      「契約成立。」收進木盒抽屜。「現在,我們去你家。入夜了,正是時候。」

      阿雄伯怔怔地點頭,跟著沈契走出雜貨店。外頭夜色已濃,巷弄路燈昏暗。他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沈記雜貨」的招牌,模糊的燈光下,那四個字顯得格外幽深。

      他心裡那片剛被剜空的角落,正嘶嘶地漏著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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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空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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