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雾桥

作者:桥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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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度淡妆雨


      卢姨留杨锦姿吃饭,她推说自己太忙了,赶着回去。姑妈便给她装了些新鲜的蔬菜水果,还有端午节的礼盒,喊来厨房里忙活的赵阿姨帮她送到车上。
      杨锦姿刚要开车走,杨爸跑过来,从车窗丢进来两条烟:“给我们姑爷的。别人送了太多,我现在不怎么抽了。生孩子的事,我和你说过,你要听进去哦!”
      “爸!说多少次了,他不抽烟!”
      “拿去吧,拿去吧。反正给他的。”杨爸转身进屋,头不回地朝后摆摆手。
      杨锦姿路上越开越气,看着那两条烟,觉得脚踝那边更痒了,一只手薅起那两条烟反手朝后座甩去。
      杨锦姿这次过来是送茶礼。杨父那个割草机还是不好用,让她联系商家换了。她不理解,怎么就不能像邻居家一样,定期请工人过来修剪草坪?他们要她买了割草机,也不见怎么用,用两次坏了,也是让她找商家换来换去。割草机怎么也是个大家伙,寄换起来麻烦得很!附近哪一家的花园不是修剪得漂漂亮亮的?九十岁的奶奶身体旺得很,恨不得亲自在花园种地。父亲是个孝子,让花园变成菜园子,倒是请了人定期来忙活,可怜了原先那些花花草草,拔得差不多了,没拔的周围也是杂草丛生。
      快到家时,杨锦姿本想去超市采购些东西,想着是周六,他在他爸妈那边吃饭回来会采买,她就直接回去了。心情烦闷,只想睡觉,她躺在书房沙发上。手机提示音响个不停,是班级新来的老师发的。年轻人面皮薄,平时她顺手帮了忙,他们就总想着买些小东西,和资历老的老师搞好关系。隔壁班那个新来的小姑娘也是,总是请她们这些老教师喝奶茶。她拿起手机看了一会儿,看到有几条笑起来,把手机静音放到一边,侧身睡去。
      杨锦姿梦里总会回到考场,不知道在考什么,总是做不完卷子,好不容易写完了,又发现路选错了,接着是一番天旋地转,四周黑黢黢的,自己动弹不得,像被锁在箱子里。
      杨锦姿念大学时,通过姑妈和母亲有了联系。十岁那年,母亲离开了她,去了外公老家生活。她当然理解母亲——那时候她还小,记得很清楚:父亲一次次抱着母亲哭,也一次次动手。那时她还不懂,脆弱痛苦和粗暴无耻怎么能在一个人身上反复切换。她讨厌甚至惧怕一切橘红色系,父亲发狂的样子,让她想起《猫和老鼠》里面汤姆猫犹豫时的场景:脑袋左边是通身洁白、头顶光环的天使汤姆,右边是拿着有三齿干草叉的棕红色恶魔汤姆,恶魔汤姆仿佛随时能把人叉进咕嘟冒泡的地狱汤锅。
      母亲让她闭着眼睛不要看,父亲却不在意在她面前动手。她背过身望着窗子外边,那天傍晚的天空有美丽的火烧云,她只看到无数干草叉和动画片里的地狱汤锅。天空真是浪漫得残忍,她讨厌天空。
      杨锦姿相信母亲一直挂念着自己,她也相信姑妈是因为自己同样见不到儿子的处境,才帮她们联系上,更相信这一切是因为家里老头子老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大学那年,她联系上母亲,假期会去看望母亲和外公外婆。也是那年,杨父离婚了,隔年再婚,娶了只比杨锦姿大九岁的卢姨。卢姨工作稳定清闲,是毕业就考进的好单位。杨锦姿一向和卢姨关系不错,像朋友一样处着。
      杨锦姿念书时就给父亲的一个厂子做账,她对厂子里的各项事务很感兴趣,也觉得自己做得来,以为杨父有把生意慢慢交给她的意思。老家的亲戚都奉承着奶奶,说老太太命好,儿子有本事可不是命好么!这么多年,不少亲戚在杨父的各个工厂谋活做。杨父二婚刚离那年,老家的堂伯找到奶奶,想过继个孩子给杨父当儿子。老太太这种时候心里还蛮清白(清醒)的,囫囵推掉了。这些年,奶奶时不时提要把姑妈家的儿子接回来,改随杨家姓,跟着舅舅做事,杨爸每次听到都不作声。姑妈家那个孩子跟着他父亲在北方生活,那家人断不肯不放手,姑妈既联系不上,也见不到孩子。直到卢姨千辛万苦做试管生下了妹妹,奶奶才没再提把姑妈家孩子接回来的事了,只是常说“家里也没个学生伢(男孩子)”。
      杨锦姿偶尔想起“徐嬢嬢”——那是杨父的二婚妻子,是个泼辣人,和杨母完全不一样的人。杨锦姿第一次见她,死活不肯喊“妈”。徐嬢嬢嫌旁边一直推她叫人的姑妈烦,不耐烦地说:“喊嬢嬢算哒!”徐嬢嬢脾气火爆,做事爽利能扛事,那时候她娘家亲戚不少都被安排到杨父厂子里做活,娘家弟弟管采购。杨锦姿初中被同学欺负,硬是和对方硬抗,不知徐嬢嬢怎么晓得了,跑去学校和对方家长对骂,像要弄死别人的架势。那天回家,杨锦姿第一次主动坐了副驾驶。她默默擦眼泪,徐嬢嬢一边滴喇叭,一边伸出头骂前面的车,转头见她哭了,意外道:“这九精八怪是么回事?搞赢了还哭?你不要看自己是姑娘伢,反正遇事不要怕,管他哪个,自己有本事总归不慌!我看你还蛮有骨气的,嬢嬢蛮欣赏你。以后有事要和屋里说啊,你不想和我说,就跟你爸爸说;再不想说,总是能和姑妈、奶奶说。你一个小伢,自己能撑几时呢?”杨锦姿低着头不说话,徐嬢嬢低头探身,抽了张纸递给她:“小姿,你该不会是嫌我在学校声喉太大,折了你的人吧?”杨锦姿终于笑了一下,委屈地说:“没有!”徐嬢嬢大笑起来,继续开车看着前面,后面的车一直朝他们按喇叭。“不哭了就好!”
      杨锦姿和徐嬢嬢倒像母女一样生活了几年,该吵架时也像别人家亲母女一样吵得厉害。奶奶私下总是拉着杨锦姿说:“你是啷样哒?莫和你徐嬢嬢吵额!她造业额!”她不明白徐嬢嬢怎么可怜了,奶奶只说:“你晓得么事啊!她在这边冇得伢儿呀!”
      有两年,杨父一直和徐嬢嬢的娘家弟弟吵架,说是为工厂的事。奶奶会私下劝杨父:“你找外面的人做事也是把钱给别人赚,这个钱给自己人赚不好吗?还兴我老婆子和你说?你心里不静办(清楚、安静)?过日子就好生过啊,不要再想新谋子了!现在这日子多安逸。”杨父只是回道:“我心里当然静办,您家晓得什么?我看是她太会做人、太会哄了!您家不是老想要孙子的吗?”
      杨父终究二婚离了,年轻太太也娶了,徐嬢嬢娘家亲戚也都不在管理层了。徐嬢嬢去了外地,那个接手了她前夫生意的大儿子那边。杨锦姿结婚时,她还包了个不小的红包,说儿子生意做得蛮大,待她不错。杨锦姿心里难过,说不出来的难过。
      杨锦姿刚毕业时,杨父总带她去各个饭局,她明白了——杨父完全没有要她慢慢接手生意的意思。介绍的几个男孩子,家里条件都相当不错,多是杨父可攀附人脉的人家。杨锦姿觉得好笑:自己想什么呢?爸爸当自己傻子,自己差点还开心地做了傻子。
      在私立中学教了一年书,杨锦姿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周末才去看看奶奶他们。周五下班后,她想去挑几束花——周日是母亲节,周六刚好带去杨爸那边。家里介绍的一个男孩子,曾在三八妇女节给她送过一束花。那束花和以往那些男孩送的不同,很简单又略有巧思,她仔细看了花束里面立出来、像在飘动的紫色蝴蝶结丝带,是隐了铝丝在绸带里绕出来的。杨锦姿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三月的照片,放大照片看了了包装上的logo:没有店名,是一只用红线绕出的手的图案。她不情愿地翻开了通讯录。
      花店那边还算好停车,杨锦姿停好车进去,没有看到人,走到收银台,伸手和樱花招财猫摆件的小爪击了下掌。窗台桌边喝咖啡的男孩子拿起眼镜戴好,起身朝她打招呼:“你好,我朋友出去送货了,隔壁小区,好近的,马上回来。有什么需要的,我给你介绍一下。”
      梁挥不厌其烦地给杨锦姿介绍各个品种的玫瑰,杨锦姿好奇地问:“你帮朋友看店?怎么都知道名字?你自己喜欢什么花?”
      梁挥笑道:“我也是来买花的,老板开业我就来,买着熟了,就都知道了。我自己也爱种花。喜欢的嘛,白绿色系:铁炮百合、白桔梗、绿绣球、栀子花……”
      听到“桔梗”,杨锦姿锦姿指着那瓶深紫色的花:“这也是桔梗?我喜欢这个颜色。”
      杨树奇送货回来,见梁挥和杨锦姿有说有笑。梁挥见她来了,示意杨锦姿“老板回来了”,杨树奇便迎上去打招呼接待。那天杨锦姿买了三束花,杨树奇用有母亲节元素的印花纸袋给她打包好,梁挥帮忙送到车上。她道谢后同梁挥道别时,他拿了一小束牛皮纸裹着的紫桔梗递过来,说是送给她的。
      这之后,杨锦姿常常去这家花店逛逛,买点散花,和老板聊聊天,在窗台桌边坐一会儿。她和杨树奇很聊得来,还打趣道:“我们都姓杨,以后叫你‘姐姐’好了。”杨树奇也笑:“好,奇姐请你喝咖啡!”每次杨锦姿过去,杨树奇就去隔壁“海鸟咖啡”给她买杯咖啡和一小块蛋糕。时间久了,杨锦姿偶尔会碰到梁挥恰好来店里买花。杨树奇说,梁挥每周五晚上都过来,比起鲜切花更喜欢植物,可能更享受自己种植的乐趣;有些时候会在别的时间临时过来买花束。
      “有些时候是什么时候?”杨锦姿吃了小小一口蛋糕,不经意地问。
      杨树奇给她桌上的松鼠锡盘补了些坚果:“嗯,小梁周五过来是买家用插花,其他时候就是临时了,不定时。这个‘不定时’,就看他家里什么时候给他安排相亲——他晚上要请女孩子吃饭,会过来买一小束清新点的花。”
      “他也相亲啊。”
      “嗯,和你们家一直给你安排,差不多的意思吧。”
      后来他们就是一起过来店里了,杨树奇有点惊讶,不过又觉得年轻人聊得来很合理。两人总是周五晚上过来买花,再到隔壁咖啡店坐一会儿,就这样交往下来。交往一年不到,杨锦姿家里也问了情况。
      杨爸和梁爸算是不那么好的“熟人”。
      二十多年前,杨爸还在做运输,梁爸把附近工业园区食品厂的运输全拿下了。杨爸气不过,又抢不过来,两人一直不对付。有天夜里,梁爸那边给一家食品厂运的货被烧了两车,那时候也没什么监控,事情也没查出来,坊间传闻是杨爸找人弄的。杨爸后来做采砂、采石的生意,娶了能干又有资源的第二任徐太太后,夏口的木材生意和灯具厂也做起来了,家里便往江城搬了,一大家子住在城郊的别墅区,杨锦姿初一下学期也转学过来了。梁爸生意一直比较稳定,后来不知怎么在复州的酒店豪赌几天,输光了家产,逃去南方;梁妈那三年独自在家面对债主,不好过,梁挥也过了三年动荡日子。好在梁爸命硬且好,在南方得贵人相助,做物流生意又发家了,梁挥初中毕业后,一家人在江城团聚。
      杨锦姿是想结婚的,倒不是非嫁给梁挥不可。反正家里的生意,杨爸没有给她接手的打算;介绍给的人么,她也不情愿——嫁给那些人,需要人家的资源给杨爸。过那种所谓“体面日子”,可就要做沉默的傻子。自己现在也算独立了,结婚杨爸也会给一笔钱。她想过比较省事平稳的生活,但省事也分怎么选,她宁可自己成全自己。梁挥是个不错的对象,聊得来,也算英俊,两人有还算不错的工作,最重要的是时机——他也和她一样,想过省事平静的普通生活。
      交往不到两年,婚结得很平顺,和杨锦姿预想的一样。她想,自己是满意的。梁挥是个颇有意思的人,生活上也有些小情趣,做饭好吃,还体贴。不过无论他怎么样,她最在意的是自己真的自由了。她没有像母亲一样有决断的决心,但得到了属于自己安全区的自由。婚礼前两天她都没睡着,兴奋又刺激,她想,自己是满意的。婚礼手捧花是杨树奇做的:白色羽毛架构上点缀着紫色铁线莲、浅紫色翠珠、白色洋牡丹和银莲花。其实杨锦姿想要深紫色剑兰手捧,小小一把就好,梁挥说“哪里有人用剑兰做手捧花的”。不过她觉得没关系,对她来讲,婚礼上的花是最不紧要的点缀。
      婚后生活很平静也很简单。住在一起后,杨锦姿发现梁挥比她以为的更有意思,他的朋友们也很有趣。像婚前一样,她偶尔和梁挥还有他的好友伍义在外头聚聚、吃饭。家里的花花草草都是梁挥打理,她不用费力就能欣赏绿意,只是他喜欢浅色花草,要是多种些她喜欢的深色系,她会更满意。她发现他还有个爱好:喜欢录下雨声。他喜欢雨天,知道会下雨就提前准备好东西,她不太理解,不过这种个人趣味也无所谓。
      婚礼前一个月,杨锦姿原本约好梁挥去她爸那边帮她搬书,结果梁挥临时出差,拜托伍义过去帮忙。平时梁挥抽不开空,总让伍义帮杨锦姿些小忙,杨她和梁挥的朋友们处得不错,和伍义当然也很合得来。杨锦姿开车快到时,奶奶就和姑妈迎了出来。奶奶说:“唉哟,新姑爷来啰!姑爷个子高,看上去又扎实,人倜傥,一看就好灵醒(干净得体)。”杨爸听奶奶这样讲,也走过来,没有朝外看,说:“啊?我看梁家那小子也不啷样嘛!”
      “你真是的,伢都要嫁到别人家了,还扯那久远的事做什么?”奶奶横了杨爸一眼。
      “唉哟,说的好像我蛮想结这门亲一样!”
      杨爸不耐烦地回了奶奶,往下车的杨锦姿那边看了眼,眉头不拧了,带点嘲笑地说道:“姐姐,您把姆妈卯倒(扶好),要卯好啊,免得人年纪大了瞎激动跶倒了,爬都爬不起来。”他转身回屋,声调加重:“看清楚哦!还倜傥,还灵醒!那一看就不是梁家的人哦!”
      杨锦姿和伍义搬着一箱箱书,期间奶奶也想帮忙,被伍义劝住了。
      “奶奶,这种搬东西的活,我来就好,您歇一下。锦姿给您带了两箱水蜜桃,待会给您削了尝尝,她特地买的,怕放软了,着急慌忙带过来,说您喜欢脆桃!”伍义笑着把奶奶往屋里扶。姑妈马上叫来赵阿姨,让她挑几个硬一点的桃子切好端出来。
      奶奶笑:“唉呀,我专门要她姑妈把书都一箱一箱准备好,提前盘到外面,就是想方便她盘。小姿蛮有良心的一个伢,她嫁出去我还舍不得呢!”
      “锦姿是有良心啊!她在哪里都会想着您的。她也没嫁远,以后从市区和她爱人开车过来看您,快得很呢!”伍义把奶奶扶到沙发坐下,笑着说自己先去帮忙,就继续去杨锦姿那边了。
      两人没有忙太久,很快整理清点完毕,在奶奶招呼下吃了几块桃,就离开了。奶奶目送了杨锦姿的车驶出院子,也和其他人一样很快进了门。
      返程是伍义开车,杨锦姿在副驾驶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反复侧头,闭着眼也没睡着。
      “刚才累着了?偏头痛吗?梁挥说你之前犯过。最近早自习比较多,没睡好吧?”伍义轻声问。
      “嗯,最近睡得不好。工作倒还好,和工作不相干。”
      “‘婚前综合征’?我周围不少女性朋友结婚前也会有这种情况,慢慢调理,睡眠会好的,不用太急躁。”
      杨锦姿睁开眼侧过头看着伍义笑:“我绝不可能有婚前焦虑症,结婚对我来说,就是海里有了很多鱼,有了自由还有了活力。”
      “那就好,好好调理睡眠就好了。那会你在家又拆了箱东西放回去?有些书是不要吗?”
      “是相册,从小到大的很多家庭影集,念书时候的纪念册、同学录。”杨锦姿继续侧头闭目歇息。
      “这些都不带?”
      “回忆是最没用的东西,我只往前走。”
      伍义帮杨锦姿把一箱箱书搬到新房里,她开车送他回去。到了伍义楼下,两人刚道别,他突然朝前面跑过去。杨锦姿不解,停好车下去,也小跑跟上他。伍义养的八哥“梦梦”跑了三天了——前几天朋友们在他家玩,带了宠物过来,梦梦被一只小黑猫抓伤受了惊,飞了出去,伍义找了好几天。这会刚和杨锦姿道别,就看到梦梦在隔壁楼下的一辆电动车把手上停着。
      杨锦姿穿着细高跟,陪伍义跑了一下午,两人来回追着抓梦梦。梦梦也不飞远,就是这几栋楼来回飞,不是停在谁家汽车车顶,就是飞到楼下电动车的外卖箱上。杨锦姿穿着紫色无袖的裙子,跑着跑着又累又热,把白色开衫脱下来丢车里。她觉得自己像一颗中暑脱水的茄子,想到这里无奈地笑了:我一定要抓住这只黑心的鸟!
      伍义额头挂满汗,想着这样追不是个办法,让杨锦姿歇一会儿,自己去停车篷取了电动车。骑电动车追梦梦,比两条腿跑轻松许多。后来两人配合前后夹击,梦梦飞着跌到杨锦姿那边,她一把薅住,紧紧捂在怀里。
      把梦梦安置好,伍义给杨锦姿拿了瓶冰水,自己坐在她旁边一口气灌了整瓶水。
      “梦梦可怜咯,这几天在外面受了惊,估计饿得不行。”杨锦姿看着他。
      “伤口处理了,水和粮添了。这小子这几天让我好找,急死了。”伍义松了口气,拧上瓶盖,有点不解地看着杨锦姿,似乎在问她为什么一直看着自己,“嗯?”
      “嗯?嗯什么?你不去开冷气吗?还是,你喜欢看女孩子流汗?”杨锦姿嘴角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窃笑,不过很快这个笑就像她的人一样淡,淡得像海里的一滴泪,“不过还是多谢你,梦梦都没找到,还赶过去帮我搬东西。”
      伍义先给抽了纸巾递给她,接着去开冷气。待他又坐到她旁边,她说:“今天抓住梦梦真不容易,你还蛮有耐心的。我热得几次想放弃,感觉自己像一只中毒的茄子。”
      “裙子很漂亮,紫色很衬你,不像茄子,像那张《一切也愿意》紫胶唱片的封面。”他起身去给窗边那盆乌桕树盆栽浇水。
      杨锦姿停下擦汗的手,看向他窗边的影子。她知道梁挥喜欢“雾中情人”——黄栌树,新家阳台有一盆,他养护很仔细。她知道他喜欢观黄栌如雾的柔软花团,那乌桕树呢?有什么好看的?
      “你种了乌桕树?”
      “嗯,秋冬观叶好看,运气好能同时看到绿色、橘金色。”
      “也没有很特别,就两个颜色嘛!”
      “还有红紫色……”
      窗外纷起飘风雨,这雨来得太突然,它不急,细细密密。
      伍义去阳台看了眼,朝外伸出手掌,马上进来关上窗,拉紧窗帘后又慌忙打开一半,转身看着杨锦姿:“你们婚纱照好了吧?选出来了?”
      茶几上的绿底渐变到瓶口变咖色的玻璃长颈细瓶里,插着一枝浓紫发黑的剑兰,一串都开好了,只有顶上还剩三个尖尖的花苞。花朵遮住了杨锦姿的半边脸,伍义看不清她的眼睛。
      “上周选好的。店里一个劲向梁挥推销说不褪色的相片套餐,说可以保色几十年,搞得我做不了主似的。还保色几十年,有什么用呢?人世间的感情都不知道能保色多久,何必执着相片里的脸色。我没要那个套餐。”
      外面雨下大了,天上打闪伴着哼雷。
      “老伍,你和梁挥是高中同学,你们怎么做成朋友的?”
      一声炸雷响过,伍义拉开窗边书桌前的椅子,朝向杨锦姿的方向坐下,能清楚地看着她:“学校的理科实验班就两个,他是高一下学期转来我们班的,我们班是普通班。他姨妈托人把他塞进来的,副校长是他姨妈大学同学。也许是这样,班主任特别看不上他。好在他比较安分,老师也没怎么为难他,就是说话难听点,譬如‘你们考进来的人要争点气,不努力怎么和人家有关系的比,和别人比家庭条件、比有个好爹吗?有些人啊,不要以为家里有关系进来就能混日子,以后出了社会照妖镜一照,人还是人,鬼注定是鬼’。”
      “这还不是为难啊?这么看不上,有本事找副校长去,不敢找就对学生撒气呗!真家里有权势的他也不敢惹,估计就拿梁挥这种不太‘硬’的关系户出气贬损,来显示自己清高了!”杨锦姿笑出声来,觉得梁挥挺倒霉的。
      伍义侧过头望向窗外:“每学期有贫困生申请,每个班名额有限。别的班都是同学写了申请交给班主任,老师选出来就好,我们班主任他让我们写了稿子上去念,同学投票选出谁最值得这个名额。那天好几个女同学上去念完后,忍不住哭了,台下也没有声音,我想同学们都心情复杂。到我了,我说‘我家庭的确困难,和其他几位同学有相同也有不同的困难,情况就是这样的。我不想在台上说我家到底有多么具体的困难和辛苦,也不想说我有多可怜,我家就是很困难’。我理解前几位同学为什么会哭,绝不是自怜,如果我照我写的申请书念,我想我也会哭。”
      杨锦姿很震惊:“你们班主任完全是个混蛋!什么自以为是的烂人,还以为自己清高,太恶心了!”
      “班主任有点生气,因为我后面还有几位同学没上台,他说‘你这样扭扭捏捏是怎么回事?你现在需要申请就拿出态度来,你这种畏缩的样子,以后出了社会拿什么和条件好的人竞争?你不念就相当于放弃了’。”伍义没有表情,继续说,“梁挥站起来了,他鼓着掌说‘伍义说得好,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别人家庭的不幸不需要我们来评判够不够不幸,这也不应该由别人评判。拉着大家比惨等于把别人的伤疤揭开,再次伤害已经受了很多苦的人,非常无耻。把人当人看,不要践踏别人的尊严,也把自己当个人,不要以为自己是上帝。不把别人当人看的人,最没有资格评判别人值不值得被帮助,受苦受难的人就是需要大家力所能及的帮助和支持才能渡过难关,不需要证明自己到底够不够苦。往别人伤口上撒盐非常无耻!’”
      “后来呢?梁挥被针对了吗?”
      “那天下雨,梁挥被罚跑操,他不服,班主任动了手,他还了手。后来他姨妈来学校了。但是老师也有些理亏,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我和他是这之后成为朋友的,他比我勇敢,我只是个敏感的利己主义者。”伍义回过头来看着杨锦姿。
      杨锦姿看着他说:“也许你只是敏锐的人,那个老师是个粗糙的自以为是者。”
      “我人生的好多重要时刻都是下雨天:我出生那天是那年旱季的第一场雨、我妈终于摆脱我爸那个窒息的家庭外出务工也是雨天、我考到这边的重点高中进校报道那天、梁挥帮我出头那天也是,还有今天你和我找到陪了我六年的梦梦。”伍义抬眼看着杨锦姿的眼睛。
      伍义请杨锦姿在附近商场吃晚饭,饭后伍义执意要杨锦姿去看鞋子——他很不好意思,本是梁挥托他帮她搬东西,结果是她帮他抓八哥忙了一下午。伍义看的那双复古暗紫色的羊皮矮高跟鞋,鞋型流畅,脚背部分的镂空编织很精巧,交叉绑带要从脚踝后面绕到前面再系起。店员帮杨锦姿系时,发现她右手中指侧的小伤口,表达关心后便对伍义说:“麻烦您帮您女朋友系一下吧,我去给她拿个创可贴。”
      伍义的戴着手表的左手绕过杨锦姿的右脚后跟,双手轻轻给她系好带子,她的肤色很白,脚背的血管很美。
      “杨姿,辛苦了,本来是梁挥托我帮你,结果你帮我抓梦梦跑了那么久。脚受累了,手上是被梦梦啄了一下吧?我都没发现。”
      “是啊,梦梦太坏了。这家伙几天不回家,自己挨饿也害你在家挂记。”杨锦姿笑着。
      买好鞋子,两人道别各自回住处。杨锦姿到家后,把原本穿的那双鞋从盒子里拿出来,放进鞋柜——是梁挥送给她的浅银色,缀着一圈同色系小花高跟鞋。她走到镜子前,又看了看脚上的这双鞋:鞋跟不高,很舒适,是紫色,她喜欢紫色。她想,梁挥也许也会喜欢她穿这双鞋子,或许不会,他好像更喜欢柔和的、迷雾一样的东西,就像他种的那盆黄栌。不过想来也无所谓,管他喜欢不喜欢,现在她蛮喜欢的。
      说起来,这两年梁挥抽不开身时,都是伍义帮她忙,她很感激伍义的友好和义气。结婚那天,杨树奇根据杨锦姿喜好,做了紫色系的伴郎胸花和伴娘手腕花。伍义的胸花是一朵深紫色剑兰,配紫桔梗,搭着小刺芹和小小的各色乌桕树叶。
      杨树奇给杨锦姿整理手捧花时,和她聊起来:“我听你奶奶对你姑妈讲,要把那个高个子伴郎介绍给你什么表妹来着。”
      “我知道了,她们说的是伍义,之前他帮我搬书去过城郊的家里。不过应该不需要她们介绍了,伍义几时缺过女朋友?他漂亮又讨人喜欢,身边没有断过吧!”
      “说起来,每次梁挥没空,周五都是他陪你来店里挑花,人蛮好的。你还记得那次下大雨吗?”杨树奇回忆起什么,笑了。
      杨锦姿听到后笑出声来。那天梁挥送她到店里没多久,有急事先走了。她后来买好了紫桔梗,留下来和杨树奇聊了会儿天,结果下大雨了。指望梁挥赶过来是不可能了,她准备打车走,结果见伍义提着咖啡从隔壁店里出来,她赶紧招呼他过来。他见她已经买好了花,就返回隔壁咖啡店给她买了咖啡和点心,还和她说是“将将好,不会甜”的点心——他知道她其实不爱甜食。他们在店外遮雨棚说着话,咖啡店外的那棵印度淡妆月季开得正好,淡粉色的花朵垂着头,在门头灯光下像粉蝴蝶要扑到地上雨水里,再晕开。一对中年夫妻的小狗跳上了门口杨树奇停在她和伍义身旁的电动车上,看着他俩,仿佛要跟他们回家,他俩笑着看小狗。躲雨的中年夫妻笑出声,妻子对丈夫说:“你还说我们家的狗子要几聪明有几聪明,这跳上了别人的电动车,给自己找了新的‘爸妈’,想跟别人回家咧!”丈夫望着杨锦姿和伍义笑,又对妻子说:“我们家狗子怎么不聪明?人家一跳就跳上了长得面善、郎才女貌的人家车上,找新主人都晓得找有福气人家。”说罢牵引绳子抱下狗子。
      杨锦姿问伍义:“你在这边还有事吗?”伍义回:“要等人呢,估计他还要一会才过来。”杨锦姿也说不出为什么,突然不想打车了,脑子里一个想法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一样冒出来。伍义见她进门找了杨树奇,说了什么。
      她拿着一串钥匙跳着出来,放到伍义手掌心:“你送我去地铁站吧,平时就十多分钟,下雨应该也还好。反正你还过来的。”
      伍义觉得不可思议,很快又笑起来,难得看到杨锦姿俏皮的一面,说:“你到后面坐着,帮我撑好伞哦。你戴好头盔。”
      那天,杨树奇见到了杨锦姿放松又活泼的样子。隔着玻璃门,她看见杨锦姿在电动车后面,一手夹着牛皮纸裹着的紫桔梗(花头朝下,怕被淋到),另一手撑着伞向前倾出大半,后背被斜飘的雨打着,小腿向后轻轻荡着,像只小鹅在愉快地划水,又像晴天平静海面上打着旋儿的小浪花。
      思绪飞回来,杨锦姿笑:“大雨天骑你的车送我去地铁站,他人是还蛮好的。”
      “那天你们俩笑死我了,大雨天还赶着骑电动车去地铁站,没被淋成水鸭子吧?我看你像小孩子一样开心,晴天骑电动车可比雨天舒服多了。他那天回来,提着伞,笑得像个小孩,边笑边帮我把车子擦了一遍。擦得好干净,真是个很细心的人呢!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后来他朋友来了,还笑他怎么不怕淋雨在外面等。梁挥人好,他的朋友也都挺好,你也好,你和梁挥会很幸福的。”杨树奇整理好羽毛架构手捧花和精致的白绿色系的永生花水滴型手捧,同杨锦姿说了声,就离开了新娘休息间。
      拿着白绿色系的水滴手捧,杨锦姿想:我和梁挥会很幸福的,那种大家都认为理所当然的幸福。可是,理所当然的幸福不用自己再想一遍吧,?她觉得自己的人生都是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不需要反问自己会不会幸福,她对目前的人生感到满意和确定。脚上的紫色婚鞋舒适合脚,还好没选高跟的。
      杨锦姿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从书房沙发上起来,屋子里黑得像她是只猫儿钻进了灶洞。她拖鞋都没跶上,赶紧去拉窗帘,外面也是黑的——原来自己睡了这么久。打开灯,杨锦姿没回过神,靠在丝绒窗帘上,暗紫色的帘子上的银丝闪着眼。她想着今天是周六没错,那梁挥怎么还没从他父母那边过来?她去书架那边翻了翻,梁挥把他收的唱片都整理得很好。她拿起那张唱片,封面是三朵浓郁深紫色调的芍药,她用中指触着那花瓣,就像是真有人献给她紫色的芍药一样。她喜欢封面这隐秘浪漫、似有暗语的感觉。
      梁挥回来了,他带了些熟食。进门见家里黑洞洞一片,以为杨锦姿不在,又见书房有微光从门底缝钻出来,敲了两下便进去了。
      唱片机在放歌,声音调得偏小。
      “点起火一堆
      月夜没有睡
      静静在深夜
      洒过丝丝雨水
      我怕会失去
      你说不要睡
      分秒愿可共对
      ……”
      杨锦姿站在唱片机前没动,看了眼梁挥:“你回来了?”
      “我以为你在你爸那边吃饭呢!又怕你没吃,带了些东西,你出去吃点吧。”
      “你几时见我自己去那边还留着吃过饭?卢姨给了不少蔬果,应该是奶奶他们自己种的,桌上那些礼盒也是他们给的,估计是别人送的吧!我爸专门塞了两条烟,说是给你的。他真是有病,一边催我生孩子,一边要我给你烟,你都戒了多久了!”杨锦姿双手撑在桌子上,右膝盖屈着,很放松地继续听着歌。
      梁挥抿着嘴咬了下上唇,靠着门沿,过了一会抬头看着杨锦姿说:“我买了紫绣球,老是买紫桔梗怕你腻了。要么先去吃点东西?”
      “嗯。那这边麻烦你收拾一下啦。”
      梁挥去沙发那边叠起紫红色的薄毯子。杨锦姿出去后又折返到门边,朝着他那边说道:“马上七夕了,我送你一块手表好了。”
      “怎么突然想到送手表?别送个紫色表盘的吧?”梁挥折着毯子笑道。
      “这不是不知道送什么嘛。我想起来那年你让伍义帮我搬书那次,他戴的手表蛮好看的。你们爱好什么的都差不多,种植物啊,听歌啊,我想也许你会喜欢呢。”
      “噢哦,那次啊,他说你还帮他抓八哥累了你一下午,怪不好意思的,后来就送了你一双适脚的鞋。他那年戴的手表应该是他前前前女友送的。这家伙又换新女友了,我看这次他是会结婚的。从来都是女孩来追他,他是享受被爱的感觉,只接收主动对自己表达好感那类人的信号。我都不知道他自己喜欢什么人,自己主动去爱谁。我不喜欢他那块表,那是他之前女朋友的审美。你不用送我什么了,多给你自己花。”
      透过桌上唱片封面和唱片机,可以看到杨锦姿散了一边的头发,她重新把头发拢了拢夹起来:“他爱你呀,对你充满友情,主动和你交朋友。你们都多少年了!”梁挥见她这样开玩笑,也笑起来。她不再说什么,出去了。
      梁挥走到桌边,把唱片收好。唱片封面是“SHIRLEY KWAN一切也願意”。
      两周后的周五,梁挥提前回来了,杨锦姿晚上进门就见到一桌子菜。
      “欸,你怎么回来了?也不发消息说一声。要是我今天晚上去机构那边上课,那你饭可是白做了。”桌上蓝色玻璃刻花瓶子里插着两三只睡莲,杨树奇过去把花头朝向调了调,“你在奇姐那边买的?离你妈那边那么近,你不吃了晚饭回来?”
      “嗯,树奇姐还让我带了些点心给你。我看是一些豆制品和素点心,她说是她一个妹妹外地探亲带回来的。树奇姐好像初一十五吃素来着,我想她们做生意的人也许信得多。我没去我妈那边,最近我姨妈去得勤。”
      “奇姐知道我喜欢吃不太甜的。你也真是,什么事也不提前说一下,都是按自己想法来。”杨锦姿坐下,看着梁挥做的那盘糖醋排骨,不情愿地接过他盛的汤。
      “伍义明天过来夏口,他说要请我们夫妻吃饭。”
      外面下着雨,从通透的落地窗往外看,庭院的羽毛枫很美,树下不远处青苔上古石竹节流水,一簇簇矮生绣球开得闹哄哄的。一楼的小型圆桌包房里,伍义坐着,他抬头看着墙上的那副油画——一个威严又沉静的豹子头。服务人员从花园门口一路给杨锦姿夫妻打伞到大厅,杨锦姿把风衣从胸前包着的东西上拿开,和前厅工作人员交待了些什么,工作人员接引他俩到包间里。伍义主动接过梁挥手里拿着的杨锦姿的深灰色风衣和紫色手包,往角落的黑色的衣帽架上挂,有几滴水珠落在一旁的那盆金边百合竹叶子上。杨锦姿透过落地玻璃朝外扫了几眼,庭院的绣球花群里,有几株橘色花瓣布满黑色斑点卷丹百合垂着头,视线落到房间备餐柜上那盆雕着果和叶的镀银喇叭形花器上,里面组着三株双箭的“小野猫”蝴蝶兰,她更喜欢这白色花瓣底上密密麻麻的紫红色斑点。
      服务员给三人分餐换盘,杨锦姿笑着对伍义说:“老伍,这边环境蛮好的,你选得不错啊!”伍义笑起来:“他们家素点心特别好,这边除了在城郊,离你们那边远了点,没有别的缺点。待会我多带几份点心礼盒给你们,你们自己吃或者顺道去你娘家也可以带点给奶奶尝尝。”
      “对哦,这边离你家近,要么吃了我们到附近商场买点东西,再过去一下。反正伍义也要买不少东西,咱们刚好陪他看看。”梁挥谢过服务员给他换了碟子,转头对杨锦姿说。
      “嗯?”杨锦姿看了眼身旁的梁挥,又望向伍义。
      伍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小陈怀孕了,我要结婚了。这次请你们吃饭,就是正式说一下这个事情。每年七夕前我生日,你俩都帮我过,年年给我准备蛋糕,谢谢你们。以后,有小家庭帮我准备了。”
      “恭喜你啊!浪子终于泊岸,这下妻子孩子都有了。”杨锦姿声音大了起来,真诚祝愿着。服务员分过来一碗松茸面,她靠向椅背动作幅度大了点,手肘差点撞到,坐在对面的伍义慌忙站起来关切地问她要不要紧,梁挥侧头看了眼,让他不用抽纸,说她并没有撞到汤碗。
      三人闲聊了一会儿,伍义说备餐柜上那盆蝴蝶兰梁挥应该会喜欢。梁挥看了一眼,只是回“还可以”。
      “我看,他更喜欢外面那的卷丹百合吧。”杨锦姿极小口吃着赠送的冰淇淋,她不喜欢这齁甜味。
      “卷丹?不都是绣球吗?哦哦,看到了,藏着呢,隐隐约约看得到,杨姿眼神好。”伍义看了眼玻璃窗外,又转过头来看梁挥,“梁挥要是喜欢卷丹,那肯定喜欢那副画了。”他抬起下巴示意梁挥他们背后的墙上。
      梁挥回头看了眼那副似乎须发都纤毫毕现的豹子头,转过身喝茶,并不说什么。
      杨锦姿提起自己最近长了一点晒斑,笑道再发展下去说不定要像那盆‘小野猫’蝴蝶兰花朵上的斑点了。
      “梁挥喜欢一个人啊,就爱她所有,他是对人不对事的,认定了谁就跟被下了降头一样。就算你长满斑,还是很美,梁挥也会和我想法一致吧。”伍义说完,拿起服务员送过来的果盘里的一小块‘黄皮爱娘’西瓜,递给杨锦姿,“杨姿,尝尝这个瓜。这家老板喜欢园艺,有农场,会带一些请人自种的水果来餐厅送给客人吃。这个瓜不错,上次梁挥带了一个到公司来,我分给大家吃了,都说又脆又甜。”
      “谁知道他怎么想呢?也管不住他怎么想。”杨锦姿接过瓜,看了梁挥一眼,又笑着对伍义说,“上次他妈妈生日,他也带来一个这个瓜到他爸妈那边,那天大家都说这瓜汁水足,他爸说这瓜叫‘黄皮爱娘’——看来是个孝顺瓜,他姨妈说这瓜一听就是东洋品种,这个‘爱娘’怎么也不是爱母亲。”
      梁挥不作声,突然起身说餐后水果也吃了,他和服务员一起去外面冰箱把蛋糕取了。
      “上次这个瓜说是他同学自己在家种的,给了他几个。也是巧,他那次小事故碰到的刚好是初中的朋友,他转学那么多次,我以为他初中时没朋友呢。”冰淇淋化了,杨锦姿没吃,只是用手柄带着精致蝴蝶结的小勺子划拨着。
      “嗯,是蛮巧的。那次他的车子溅了石小姐一身泥,人家的大衣全是泥水,好好的衣服成一团梅干菜了。”伍义继续小口吃着西瓜。
      “嗯?”杨锦姿愣住了。
      这时,梁挥提着印着海鸟logo的蛋糕盒子进来了,蛋糕盒子一滴水都没沾,那会停好车走那段路并没有被打湿。服务员拆开盒子,点好了蜡烛,和他们一起为伍义唱起生日歌,待伍义许愿吹熄蜡烛,服务员给他们分起蛋糕。
      “多谢你们,你俩有心了。本来是我请你们吃饭,你们还顺带提前帮我过了生日。我刚才许愿,希望我们事业和生活都越来越好,大家的家庭也安稳幸福。”伍义很受触动。
      “锦姿订的花和蛋糕,她那会拿着蛋糕,要我拿花,我手忙脚乱漏了,待会去车里把那小束紫色剑兰给你带上。”梁挥拍着手,祝福他生日快乐。
      离开时,梁挥先去前厅等经理拿两张停车券送他,伍义和杨锦姿在花园等着他。
      “这花园好漂亮,据说老板钟情于园艺。以前这边一楼庭院有一株印度淡妆月季长得特别好。我想你们喜欢,才定了一楼包间,没想到一年多没来,说是老板又不喜欢淡色垂头的月季了,换了。”伍义淡淡地说。
      “你知道我其实喜欢深色的花。”
      “嗯,但我晓得你中意印度淡妆。梁挥在复州住的老房子的园子,他说他想种‘红色达芬奇’,耐雨水好养活,你偏要他种印度淡妆。我还说你俩奇了怪了,一般是你喜欢深色他爱浅色的,无缘无故同时被下降头了吧。话说,你都两年没去复州他那边了吧?”伍义盯着杨锦姿。
      杨锦姿踱起步子往花园深处去:“你知道的,那件事之后,我就不去他爸妈还有他那边了。不说了吧!”
      “你喜欢梁挥吗?”伍义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杨锦姿回过头,直直地看着伍义:“我喜欢我选的生活本身,就像你一样。”他看着她银色的高跟鞋,上面溅了些泥水。
      梁挥小跑着出来:“你们怎么站这边?不怕蚊虫啊?林经理有点事,耽搁了一会儿。”说着,他给了张停车券伍义。
      “今天真是奇怪,怎么这么冷?风还大。我可是穿少了。”梁挥小声说着。
      伍义笑起来:“怎么?要我把外套脱给你?”他指着自己的浅灰色风衣。
      “不用不用,你聪明,会留意天气,带了外衣。”梁挥轻轻捶了伍义一下,“锦姿和你都很喜欢的那家‘海潮’书店,每周五晚上有小型书友聚会,大家一起在那边看电影,昨天放的是老片子《卡萨布拉卡》。要是咱们昨天一起吃午饭就好了,可以晚上去那边逛逛。”
      三人说着笑着,没多久到了停车场,梁挥和伍义各自开车出去,把停车券核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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