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昼

作者:独酌tip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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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 章


      程怀易的应允像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庄一眠的行动力随之显现。

      他没有丝毫拖延,当天下午便通过几个本地艺术圈的朋友,辗转联系上了那位名为看不懂法语的心理医生。

      电话里简短沟通后,埃莉斯医生表示愿意尽快安排一次初步评估,时间就定在两天后的上午。

      这两天,程怀易是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与暗流涌动中度过的。

      药物的镇静效果持续发挥着作用,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情绪像被包裹在一层柔软的薄膜里,尖锐的刺痛感被隔绝,只剩下一种沉闷的、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麻木。

      他按时吃饭,睡眠时间因为药物的副作用而延长,表面上看起来温顺而合作,甚至恢复了之前帮忙打理家务的习惯,将庄一眠的工作室和客厅收拾得井井有条。

      但庄一眠能感觉到,那平静的表象下,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程怀易变得异常沉默。

      那种之前围绕在庄一眠身边、带着笨拙热切的大型犬般的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刻板的、保持距离的礼貌。

      他不再试图没话找话,不再用那种专注到近乎贪婪的目光凝视庄一眠。大多数时候,他要么待在客房里,要么坐在客厅固定的角落看书,眼神放空,仿佛灵魂抽离,只剩下一具漂亮而空洞的躯壳。

      他的信息素,那原本浓郁张扬的勿忘我香气,也变得极其稀薄且不稳定。

      有时几乎闻不到,有时又会毫无预兆地溢散出一缕,带着一种压抑的、苦涩的味道,不像以前那样带着侵略性,反而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我封闭的信号。

      庄一眠知道,这是药物和强烈心理应激后的正常反应,是程怀易内心世界在剧烈震荡后的自我保护性沉寂。

      他没有试图去打破这种状态,只是默默地观察着,确保程怀易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并在晚餐时准备一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

      他依旧进行着自己的创作,暗房的红灯成了这栋房子里另一个稳定的光源。但他发现自己站在放大机前的时间变少了,更多的时候,他会在二楼的工作间,整理之前拍摄的底片,或者只是看着窗外被秋风染黄的梧桐树叶发呆。他的思绪,不可避免地会飘向隔壁房间那个沉默的红发男人。

      程怀易身上那种破碎感与顽强生命力交织的矛盾特质,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他。

      作为摄影师的本能,让他想要捕捉这种状态,但他按捺住了这种冲动。他知道,此刻的程怀易需要的不是镜头,而是一个安全、不被评判的空间。

      预约看诊的那天早上,天气有些阴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

      程怀易起得很早,换上了一件庄一眠给他准备的、略显宽大的深灰色毛衣,这让他看起来更加苍白瘦削。

      他沉默地吃完早餐,动作有些机械。

      “准备好了吗?”庄一眠拿起车钥匙,问道。

      程怀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跟着庄一眠走向门口。

      在换鞋的时候,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庄一眠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但没有点破。他只是平静地拉开门,说道:“走吧。”

      埃莉斯医生的诊所位于城市一个闹中取静的街区,是一栋独立的、有着落地窗和一个小庭院的现代风格建筑,环境私密而安宁。

      接待室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根草气息,色调柔和,没有任何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程怀易潜意识里的抵触情绪。

      埃莉斯医生是一位年约四十、气质干练的女性,Beta,比利时华裔。

      一头棕色的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眼神锐利却不失温和。

      她与程怀易握手时,力道沉稳。

      “程先生,请跟我来。”她说着中文,将程怀易引进了里面的诊疗室。

      庄一眠则留在接待室等待。他拿起一本放在茶几上的、关于比利时当代摄影的杂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不自觉地留意着诊疗室方向的动静,尽管隔音很好,什么也听不到。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将程怀易推向一个陌生的医生,剥开他试图隐藏的伤口,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压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庄一眠偶尔能听到诊疗室门开关的声音,是埃莉斯医生出来倒水,或者拿什么东西,她的表情始终平静专业,看不出任何端倪。

      一个半小时后,诊疗室的门再次打开。程怀易走了出来,脸色比进去时更加苍白,眼下带着明显的疲惫,但那双桃花眼里,一直笼罩着的空洞麻木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仿佛经过剧烈思考后的沉重,以及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痕迹。

      埃莉斯医生跟在他身后,对庄一眠点了点头:“庄先生,请稍等,我和程先生有几句话要说。”

      程怀易走到庄一眠身边的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向后靠,闭上了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依旧有些泛白。

      过了一会儿,埃莉斯医生拿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过来。

      她先是对程怀易说道:“程先生,我们初步的治疗方案和药物调整建议就是这样。下次预约时间,我的助理会通知你。记住我跟你说的,按时服药,记录情绪变化,有任何不适及时联系我。”

      程怀易睁开眼,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的,谢谢你,医生。”

      埃莉斯医生这才转向庄一眠,语气平和而专业:“庄先生,作为程先生目前的紧急联系人,有几件事我需要与你沟通。我们到这边谈?”她示意了一下旁边一个用于短暂交谈的小隔间。

      庄一眠看了程怀易一眼,见他微微颔首,便起身跟着埃莉斯医生走了过去。

      小隔间里,埃莉斯医生开门见山:“他的情况比我预想的要复杂一些。双相情感障碍的诊断是明确的,目前处于混合发作期,既有抑郁相的情绪低落、精力缺乏,也有轻躁狂相的易怒、冲动和思维奔逸,这也是他之前出现情绪崩溃和行为失控的原因。他之前的药物被强行中断,是导致这次急性发作的重要诱因。”

      庄一眠认真地听着,心情沉重。

      “我已经根据他目前的情况,调整了用药方案,结合了本地可以稳定获取的几种药物,试图在控制症状和保证药物来源之间找到平衡。效果需要观察一到两周。”埃莉斯医生继续说道,她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地看着庄一眠,“但是,庄先生,药物治疗只是辅助。程先生问题的核心,在于他长期处于一种极度缺乏安全感和被控制的环境下,产生的巨大心理创伤和应激反应。尤其是对他父亲,程求是先生,以及他身边那位名为闻珩的助理,他存在着强烈的、近乎偏执的信任危机和被背叛感。”

      庄一眠沉默地点了点头。这一点,他已有察觉。

      “这种状态下,他对外界,尤其是对他认为重要的人,会产生两种极端倾向。

      一种是过度依赖和索取情感确认,另一种是因害怕被伤害、被抛弃而主动疏离。

      他目前表现出的沉默和退缩,很可能属于后者。”埃莉斯医生的分析一针见血,“他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安全的支持系统。不评判,不过度干涉,但在他需要时,能提供坚实的依靠。”

      “我明白。”庄一眠应道。

      “另外,”埃莉斯医生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严肃的提醒,“虽然他目前的Alpha信息素水平因为药物和情绪状态处于较低水平,但潜在的攻击性和偏执倾向依然存在。你需要保护好自己,设定清晰的界限。如果感觉到任何潜在的危险,不要犹豫,立刻寻求帮助。照顾一个处于精神痛苦中的个体,尤其是像程先生这样背景复杂的Alpha,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消耗。”

      庄一眠迎上医生的目光,眼神平静而坚定:“我知道该怎么做。谢谢你的提醒,医生。”

      埃莉斯医生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任何一丝不确定或勉强,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很好。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任何紧急情况,随时可以联系我。”

      回到接待室,程怀易已经站了起来,似乎急于离开这个地方。

      狗对陌生的环境总是很慌张。

      回去的路上,车里一片沉默。

      程怀易一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侧脸线条紧绷。直到车子驶入庄一眠家所在的安静街道,他才突然开口,声音低哑:

      “我和她……说了很多。关于程求是,关于闻珩,关于……我以前的事。”

      庄一眠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一动,“嗯”了一声,没有打断他。

      “说出来……感觉很奇怪。”程怀易继续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庄一眠倾诉,“像把腐烂的伤口扒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很疼,但是……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主动说起与治疗相关的内容。

      庄一眠能感觉到,那层坚硬的、自我封闭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埃莉斯医生建议我,在情绪相对稳定后,可以尝试进行一些简单的、规律的活动,有助于重建对生活的掌控感。”程怀易转过头,看向庄一眠,眼神里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微弱的光,“你之前说……需要模特?”

      庄一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确实在程怀易刚住进来不久时,半开玩笑地提过他这个“免费的、顶级的模特”资源。他没想到程怀易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提起。

      “是说过。”庄一眠将车停稳在屋前,熄了火,看向程怀易,“但你确定现在是好时机?”

      “我不知道。”程怀易回答得很诚实,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但我不想只是……待着。像个废物一样。也许做点事情,会好一点。”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以及试图重新抓住什么的努力。

      “我想转移注意力,我想在比利时待很久很久,我一直在续签。”

      庄一眠凝视着他。

      此刻的程怀易,褪去了平日里的张扬或崩溃时的疯狂,显得格外脆弱而真实。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盛着的是未经伪装的迷茫和一点点微弱的、想要向上的勇气。

      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终被咽了回去。

      “好。”庄一眠解开安全带,语气如常,“等你感觉状态可以的时候,随时开始。”

      程怀易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谢谢。”他低声道,跟着庄一眠下了车。

      接下来的几天,程怀易开始严格按照埃莉斯医生调整后的方案服药。

      新药的副作用在最初几天比较明显,他常常感到嗜睡和头晕,但情绪的稳定性确实在缓慢地提升。那种随时可能爆发的躁动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感,被一种更为沉闷但可控的低落所取代。

      他开始有意识地遵循医生的建议。

      每天早晨,他会和庄一眠一起吃完早餐,然后花半个小时在院子里散步,感受初秋微凉的空气。

      下午,如果精神尚可,他会翻阅庄一眠书架上的摄影集,或者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用庄一眠给他的一个速写本,胡乱地画些线条。

      他画得并不好,但这更像是一种情绪宣泄和专注力训练。

      庄一眠则恢复了正常的工作节奏,大部分时间待在暗房或者二楼的工作间。

      他给了程怀易足够的空间,不去过多打扰,但总会确保三餐准时,并在程怀易看起来状态特别低沉时,递上一杯热茶,或者简单地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天气,或者当天新闻里某个无足轻重的趣闻。

      这种平淡如水的日常,像温柔的沙砾,逐渐填补着程怀易内心因怀疑和背叛而产生的巨大空洞。

      庄一眠的存在,如同一座沉默而稳固的山,让他飘摇不定的灵魂,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然而,平静之下,暗涌从未停止。

      程怀易并没有忘记闻珩和程求是带来的威胁。他变得对周围环境异常敏感。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窗外路过的陌生车辆,甚至邮差投递信件的声音,都会让他瞬间警惕起来,眼神锐利地扫视过去,像一只受惊的大型犬。

      他不敢再用自己的手机进行任何敏感通讯,而是向庄一眠借用了备用手机和笔记本电脑,通过路简生提供的加密通道,尝试联系几个他过去埋下的、程求是可能不知道的暗线,小心翼翼地探查闻珩的近况和程求是的动向。

      进展缓慢,且充满风险。

      每一次操作,都像是在雷区行走,让他精神高度紧张,甚至偶尔会引发轻微的心悸和手抖。

      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弄清楚闻珩是否真的是眼线,必须找到反击程求是的方法。被动挨打,等待下一次被控制甚至被摧毁,绝不是他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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