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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粥饼(一)
海上的流言,像初冬的薄雾,时浓时淡,却始终笼罩在泉州城的上空,未曾彻底散去。码头上的巡检愈发频繁,偶尔可见身着皮甲、腰挎腰刀的军士列队而过,神色肃穆。市舶司虽未明发告示,但城中几家大商号已开始暗中加固库房,调整船期。寻常百姓的闲谈里,“倭寇”、“海匪”成了最常被压低声音提起的词。
“穗娘小食”的生意,也因此受了些微影响。有些家不在本地的船工、行商,似乎来得少了些。但靠着街坊熟客,每日的进项倒也还能维持。
这日午后,穗穗正在后厨,将前几日买来的一堆红皮番薯洗净,上笼屉蒸。番薯是本地农人种的,秋末收成,价廉而饱腹,是穷苦人家冬日的主食之一。穗穗想试试,能否将这寻常之物,做出些不寻常的点心或主食花样。
番薯蒸得透烂,趁热剥去皮,用木杵捣成极其细腻柔滑的薯泥。她试着往薯泥里加入少许糯米粉和糖,揉匀后,分成小剂,或搓圆压扁成小饼,用少量油煎得两面金黄微焦;或包入一点炒香的黑芝麻糖馅,做成小球,滚上一层炒熟的糯米粉,做成类似“驴打滚”的粗朴点心。煎饼外脆内软,甜香质朴;芝麻薯球则软糯香甜,别有风味。
阿娘尝了,点头道:“这个好,顶饱,又便宜,味道也不差。冬日里卖这个,或是自家吃,都实在。”
正说着,门口传来爽朗的招呼声:“林姑娘,忙着呢?”
穗穗抬头,见韩岳正站在门口,肩上依旧挎着他那个小皮囊,手里却提着一个不小的麻袋。他今日穿了件更厚实的深褐色棉袄,风尘仆仆,脸颊被冷风吹得微红,精神却极好。
“韩公子。”穗穗起身,擦了擦手,“快请进。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韩岳将麻袋放在墙角,拍了拍身上的灰,在常坐的靠窗位置坐下。“刚从山里下来,在城门听说近来海上不太平,想着你们铺子离码头近,便过来瞧瞧。”他说话依旧直接,目光在店内扫过,见一切如常,神色稍缓。
阿娘忙去倒热茶。水生认得韩岳,也憨笑着点了点头,继续低头洗刷木盆。
“有劳公子挂心。”穗穗道,“城里是有些传言,但日子还得照过。我们小心些便是。”她见韩岳目光落在案板上金黄的番薯煎饼和雪白的芝麻薯球上,便用盘子各装了两个递过去,“刚做的,粗陋东西,韩公子尝尝。”
韩岳也不客气,拿起一个煎饼咬了一大口,咀嚼几下,点头:“甜,香,软和,顶饿。是好东西。”又尝了个芝麻薯球,“这个更细巧些,甜馅也香。姑娘总能将寻常东西做出花样。”
“不过是些家常用度。”穗穗见他喜欢,又去装了几个,“公子带着路上吃。”
韩岳这次却没推辞,接过用油纸包了,揣进怀里。他喝了口热茶,压低了些声音:“我这次在山里,靠近北边海岸的几个村子转了转。听那边打渔的说,近来确实有些形迹可疑的快船在远海出没,不像是商船,也不像是官船。虽未靠岸,但夜里偶尔能看见灯火,鬼鬼祟祟的。”
穗穗心中微凛。“官府……可有什么动静?”
“沿海的巡检所和烽火台,听说都加了人手,日夜瞭望。水军寨子里,船只进出也比往日频繁。”韩岳道,“只是海面宽阔,防不胜防。那些海匪若真敢来,必是挑防守薄弱或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顿了顿,看向穗穗:“你们这店在桥边,虽不是最前沿,但若真有乱子,也难保不受波及。门窗务必加固,值钱东西和粮食,趁早分散藏好。夜里警醒些。”
“多谢公子提醒。”穗穗郑重道,“我们都记下了。”
韩岳点点头,似乎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事。我今日进城时,见守城门的军爷们,换防时啃的都是些又冷又硬的干粮。这天气,海风又冷又湿,站久了,肚子里没点热乎实在的东西,如何扛得住?我想着……姑娘这手艺,做那顶饱暖身的东西最是在行。若是……若是能做些方便携带、不易坏、又热乎的食物,给守城的官兵们垫垫肚子,或许也是桩功德。”
这话让穗穗和阿娘都愣住了。给守城官兵做吃的?这她们从未想过。
“韩公子,这……我们小门小户,如何能与官府兵营打交道?”阿娘迟疑道。
“不必直接打交道。”韩岳解释道,“我在城门与几位相熟的军爷说了几句,他们也有此意,只是不好开口。若姑娘愿意,可以每日做些那煎饼、或是其他耐放顶饱的吃食,我或托相熟的人,在换防时悄悄送去。不拘多少,是一份心意。钱的事,姑娘不必担心,他们自有伙食银两,按市价付便是。只是这事……不宜声张,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或非议。”
穗穗听明白了。这是以民间的方式,暗地里支援一下守城的兵士。韩岳考虑得周到,不通过官府,不张扬,只是私下里的心意互通。
她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从汴京逃难南下的路上,她见过兵荒马乱,也受过兵士的庇护,深知这些守在城头、海边的人不易。如今自己有能力,做点吃食让他们暖和些、有力气些,有何不可?
“公子说得是。”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守城的军爷们辛苦。我们别的做不了,做些热食填填肚子,是应当的。只是……光靠番薯煎饼,怕是单调了些,也不够耐饥。”
她沉吟着。需要的是能快速提供热量、方便拿取、不易冷掉、最好还能存放一两日的食物。
“或许……可以做些‘咸粥饼’?”她脑中灵光一闪,“用大米混合少许糯米,磨成稍粗的米浆,加入切得极碎的肉末、虾米、香菇丁、萝卜干,调味后,在不沾锅里摊成厚实些的米饼,两面煎得焦黄。米饼扎实,有菜有肉有米,咸香可口,热吃冷吃皆可,放上一两日也不会坏,顶饱又暖身。”
韩岳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有粮有菜有荤腥,味道足,又实在。姑娘果然有巧思。”
“还有,”穗穗继续道,“番薯不光能做甜的。将番薯蒸熟捣泥,混入炒香的肉末、葱花、少许盐和五香粉,同样煎成咸味薯饼,或是蒸成咸薯糕,切成块,也一样顶饿。”
阿娘也点头:“这些材料都不贵,做起来也不费大功夫。咱们每日多做些,匀出一部分便是。”
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韩岳去与城门那边相熟的兵士沟通,确定每日大致需要的数量与交接的暗号、地点。穗穗则开始试验咸粥饼和咸薯糕的具体配方与火候。
咸粥饼的米浆稠度是关键,太稀不成形,太厚口感硬。肉末需炒香,虾米香菇提鲜,萝卜干增脆爽口。煎制时火候要匀,才能外焦里嫩。咸薯糕则更讲究薯泥的细腻与配料的均匀,蒸制时间要足,才能成型紧实。
几番调整后,成品终于让穗穗满意。咸粥饼巴掌大小,厚约半指,两面金黄,咬下去米香、肉香、菜香交融,咸淡适中,扎实饱腹。咸薯糕则呈深褐色,切成方塊,口感软糯微Q,带着薯类的甘甜和咸鲜的肉香。
韩岳先试吃了一回,连连称赞,当即拿了些样品去城门。不久便带回消息,守城的军士们尝了,都说好,比啃冷硬干粮不知强出多少,悄悄问能不能每日多供些。
于是,“穗娘小食”的日常里,又添了一项隐秘而郑重的任务。每日清晨,在天光未亮、第一笼馒头蒸上之前,穗穗和阿娘便会多调一大盆米浆或薯泥,煎出或蒸出数十个咸粥饼和咸薯糕。用干净厚布包好,放入垫了棉絮的竹篮中保温。待到约定的时辰,或是韩岳亲自来取,或是由他指定的一位看似寻常挑夫的汉子悄然提走。
这事做得隐秘,连巧慧和水生都只知是接了固定的“外活”,不知具体送去何处。街坊们见穗穗家每日用料似乎多了些,也只当是生意好,并未深究。
日子在隐隐的紧张与踏实的忙碌中滑过。海上的风声似乎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始终未见真章。但城门上瞭望的兵士身影,码头上巡逻的船只,都提醒着人们,那潜在的威胁并未远离。
这一日,穗穗正在煎新一批咸粥饼,水生从外面买了菜回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安,凑到穗穗身边低声道:“穗穗姐,我刚才在码头,听几个蕃商的水手嘀嘀咕咕,说什么……北边有商船遭劫了,货物被抢,死了几个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穗穗手上动作未停,只低声道:“知道了。别跟阿娘多说。咱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饼在锅里滋滋作响,腾起带着米肉香的热气。穗穗看着那金黄的饼面,心里却想着那遥远海面上可能发生的劫掠与生死。自己做的这些饼,或许微不足道,但若能多让一个守城的兵士吃饱些,有力气多站一班岗,多看清一里海面,或许就能让这城,这码头,还有这洛阳桥边无数如她一般的小家,多一分安稳。
韩岳傍晚时来取饼,也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北面福宁州一带,确有小股海匪骚扰,抢了两条落单的商船。咱们泉州这边,水军已加强了外海巡弋,各海口也加了防备。市舶司下令,近日入港船只须严加盘查。”他语气沉稳,并无太多惊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自己该备的备好,该做的做到,剩下的,交给老天爷和守城的将士。”
他提起装得满满的食篮,那分量不轻。穗穗看着他将篮子稳稳挎上肩头,那宽厚的肩膀似乎能扛起不少重量。
“韩公子,连日奔波,辛苦你了。”穗穗由衷道。
韩岳回头,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渐暗的天色里依然爽朗:“谈不上辛苦。我常在山上跑,腿脚便利。能在这时候,帮着把热乎吃食送到该送的人手里,心里踏实。”
他挥挥手,转身大步走入暮色之中,背影很快与洛阳桥上归家的人群融为一体。
穗穗站在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又望了望远处城墙上依稀可见的、在暮色中开始点起的灯火。
海风凛冽,带着刺骨的寒意。但她心里,却因着这一桩隐秘而温暖的“差事”,生出了些微的、不同于往常的笃定。
这城,这海,这无数人的生计与家园,背后是许多人的守护与付出。而她,一个渺小的厨娘,也能用自己的方式,往那守护的长城里,添上一块微不足道、却带着温度的砖石。
夜幕完全降临,她转身回屋,掩好门板,插上门闩。灶膛里,余火未熄,映着阿娘安静缝补的身影,和水生勤快收拾碗筷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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