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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疯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然后是敲门声。三下。礼貌而克制。江野松开林夏,用手背抹了把脸,站起身。林夏靠在床头,也擦了擦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门开了。
医生走进来。是个中年男人,戴着眼镜,表情严肃。他看见两人通红的眼睛,愣了一下,然后咳嗽一声,走到床边,拿起床尾的病历夹。
“林先生醒了?”医生问。语气很公事公办,像在例行查房,“感觉怎么样?”
“还好。”林夏说。声音依然沙哑。
医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写着“骗谁呢”。但他没戳穿,只是把一份新的治疗方案递过来。
“这是调整后的方案。”医生说。他翻开病历,用笔指着上面的数据,“你现在的情况,肌酐值已经到1200了,肾小球滤过率不到5%。必须每周三次透析,严格控制饮食和饮水。钠、钾、磷——所有指标都要盯紧。”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林夏,“另外,汀州医院的设备有限,我建议转到大医院去。最好是北京或者上海的专科医院,那边有更先进的血液净化设备,也有更好的肾移植团队。”
江野立刻说:“转北京。”
林夏摇头:“我不去。”
“林夏——”
“我不去北京。”林夏重复。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江野,你知道去北京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要住进你家的医院,要用你家的钱,要欠你更多。我欠不起。”
“你不欠我!”江野吼出来。声音又大了,像压抑许久的火山再次喷发,“林夏,你他妈什么都不欠我!是我欠你!我欠你三年的陪伴,欠你三年的照顾,我欠你——我欠你一条命!”
医生又咳嗽一声。
这次声音更大,像在提醒什么。“家属冷静一点。”他说。然后看向林夏,语气缓和了一些,“林先生,这不是赌气的时候。你的情况真的不乐观。如果不及时采取更有效的治疗,可能……”
他没说完。
但所有人都知道下半句是什么。林夏笑了笑,说:“可能活不过半年。我知道。”
江野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发白,青筋暴起。
“医生,”他说。声音努力维持平稳,但尾音还是在抖,“肾源呢?找到匹配的肾源了吗?”
医生摇头。动作很慢,但很确定。“林先生是RH阴性AB型,非常罕见。全国肾源库里都没有匹配的。我们还在找,但……”他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希望不大。这种血型,十万人里可能才有一个。就算找到了,还要配型成功,还要对方愿意捐——几率太小了。”
江野沉默了几秒。
很短。但在那个安静的病房里,那几秒像被拉长成一个世纪。他看着林夏,看着林夏苍白的脸,看着他深陷的眼窝,看着他脖子上清晰可见的锁骨。然后他说:
“用我的。”
林夏猛地转头看他。
“什么?”
“我去配型。”江野说。语气坚定,像在宣布一个早已做好的决定,“用我的肾。”
医生愣住了。林夏也愣住了。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像某种倒计时的秒表,在催促着,在提醒着,在倒数着所剩无几的时间。
“江野,”林夏先开口。声音在抖,像风中残烛,“你疯了?”
“我没疯。”
“你不能——”
“我能。”江野打断他。他看着医生,眼神像铁,“安排配型检查。现在,马上。”
医生犹豫了一下。“江先生,直系亲属之间……”
“我不是他亲属。”江野说。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空气里,“但我愿意捐。”
“江野!”林夏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像要抓住最后一点理智,“你听我说,你不能这么做。你有你的人生,你有你的——”
“我的人生就是你。”江野看着他。眼睛很红,但眼神很坚定,像燃烧的炭火,灼热,滚烫,不容置疑,“林夏,从十八岁起,我的人生就是你。没有你,我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活了。但如果我能救你——用我的肾,用我的命,用我的一切——那我愿意。”
他说得很慢。
一字一顿。
像在发誓。像在教堂里,在神父面前,对着圣经说出那句“我愿意”。
林夏看着他,嘴唇在抖,眼泪又掉下来。他摇头,不停地摇头,却说不出话。江野抬手,擦掉他的眼泪。指腹粗糙,动作却很轻。
“别哭。”他说,“这次,换我保护你。”
医生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最后叹了口气。“我先去安排检查。”他说。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向江野,“但江先生,我要提醒你,即使配型成功,手术也有风险。捐肾之后,你的身体机能会下降,需要终身注意保养。而且——”他顿了顿,“直系亲属之外的活体肾移植,伦理审查会很严格。你们需要证明关系。”
“什么关系?”江野问。
医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林夏一眼。“夫妻关系。或者,有特殊情感纽带,能证明捐肾是出于自愿,而非胁迫或利益交换。”
江野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说:“我们会证明的。”
医生点点头,转身离开。门关上的瞬间,病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林夏还在哭,无声地哭,肩膀一抽一抽的。江野抱着他,轻轻拍他的背。
“别怕,”他说,“这次有我。”
林夏抓住他的衣襟。抓得很紧,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像坠落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江野,”他哽咽着说。声音破碎,像被打碎的玻璃,“对不起……对不起……”
“别说了。”江野吻他的额头。很轻的一个吻,像羽毛落下,像雪花融化。“什么都别说了。从现在起,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活下去。其他的,交给我。”
---
江野连夜回了北京。
没告诉林夏。等林夏睡着后,他悄悄离开病房,开车上高速。四个小时的车程,他开得很快,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像倒带的电影。他想起很多事——想起十八岁那个夏天,想起林夏转学来的那天,想起食堂里他递过去的鸡腿,想起暴雨夜里林夏靠在他肩上的温度。
想起那二十万。
想起自己当时的愤怒、不解、心碎。想起这三年,每一个失眠的夜晚,每一次借酒浇愁,每一回站在汀州书店对面,看着橱窗里那个瘦削的身影,却不敢上前。
他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荒唐。错得——让他想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
凌晨三点,他冲进苏晴的书房。母亲还没睡,穿着丝绸睡袍,坐在书桌前看文件。看见他进来,她皱了皱眉。
“这么晚,什么事?”
江野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把那张被他撕碎又勉强拼好的诊断书拍在桌上。纸片散开,像一场小型的、无声的雪崩。
苏晴低头看了一眼。
看见“尿毒症”三个字时,她的表情僵了一下。很细微的变化,像平静湖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涟漪很快扩散,又很快消失。但江野捕捉到了。
“他真病了?”苏晴问。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江野笑了。
冷笑。嘴角弯起,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烧的怒火。
“您不知道?”他反问。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像刀,锋利,冰冷,“那二十万,不就是买他的命吗?让他离开我,让他自生自灭——妈,您干得真好。真他妈好。”
苏晴放下手里的文件,靠在椅背上,看着儿子。眼神很复杂,有心疼,有不赞同,还有某种江野读不懂的疲惫——那种属于成年人的、看透世事却又无能为力的疲惫。
“江野,”她说。声音依然平静,但尾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二十万,是他自己签的协议。是他自己选的钱。你不能怪我。”
“我不能怪您?”江野的声音提高。像绷紧的弦,终于断裂,“妈,您用二十万,逼他在他母亲的生命和爱情之间做选择。您觉得这叫选择?这他妈叫威胁!这叫勒索!这叫——您用钱,逼他放弃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
苏晴的脸色沉下来。
像暴雨前的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注意你的态度。”她说。声音冷了下来,“我是你妈。”
“那您有把我当儿子吗?”江野吼出来。像压抑许久的野兽,终于冲破牢笼,“有吗?爸死的时候,您一滴眼泪都没掉,忙着处理公司的事。我叛逆的时候,您用钱压我,用权力控制我。现在,我爱上一个人,您用二十万把他打发走——妈,在您眼里,我是不是只是一个需要被控制的傀儡?一个需要按您的规划活的工具?一个——一个没有感情、没有心、只需要听话的机器?”
苏晴站起来。
“江野!”
“我说错了吗?”江野不退反进,走到书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俯视母亲。眼神像刀,像冰,像燃烧的火,“爸当年是怎么死的?您真以为我不知道?您逼死那个女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爸会受不了?有没有想过他会心脏病发?有没有想过——我会失去父亲?”
苏晴的脸色瞬间苍白。
像被人抽走了所有血色。像一张纸,被揉皱,又被展开,上面布满了无法抚平的褶皱。她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手在抖。很细微的颤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叶子。
“你……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江野说。声音很冷,像冬天的风,刮过荒原,“那天我在楼上,全都看见了。那个女人跪在地上求您,您把照片甩在她脸上,说让她身败名裂。她当晚就跳楼了。第二天,爸就死了。”
他顿了顿。
呼吸很重,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妈,您逼死爸,现在又想逼死我,是吗?”
“不是!”苏晴猛地站起来。声音在抖,像破碎的玻璃,“江野,我不是……我是为你好!林夏那种出身,那种病,他只会拖累你!你将来要接管江氏,要娶门当户对的妻子,要——”
“我不要!”江野打断她。声音很大,像惊雷炸响,“我不要江氏,不要门当户对,不要您安排的人生!我只要林夏!只要他活着!”
苏晴看着他。眼睛红了。像终于绷不住的堤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被她强行忍住。她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笑了。笑得很凄凉,像秋雨中凋零的花。
“江野,”她的声音软下来。像终于认输,像终于疲惫,“妈错了……妈真的错了。但你们真的不合适。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能活多久?半年?一年?等他死了,你怎么办?”
“等他死了,”江野一字一顿。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空气里,钉进时间里,钉进命运里,“我就去陪他。”
苏晴倒抽一口冷气。
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她瞪大眼睛,看着儿子,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疯了……”
“是,我疯了。”江野笑了。笑得很凄凉,像荒原上最后一点火星,在风中摇曳,却依然燃烧,“从爱上他的那天起,我就疯了。妈,您满意了吗?”
他转身要走。
“等等!”苏晴叫住他。声音在抖,像风中残烛。她从抽屉里拿出那份协议——当年林夏签的那份,复印件。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卷曲。她递过去,手在抖,“你看看这个。看看他签的名字。江野,是他放弃你的。不是我。”
江野接过协议。
他看着那个签名——林夏。两个字,写得很工整,但笔画在抖,能想象出签字时的手有多不稳。像在暴风雨中写字,每一笔都艰难,每一划都疼痛。右下角有红手印,像一滴血,凝固在时光里,凝固在记忆里,凝固在——他们之间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里。
他看了很久。
然后,在苏晴的注视下,他把协议撕了。
撕成两半,四半,八半——撕得粉碎。纸屑像雪花一样飘落,落在昂贵的地毯上,落在精致的红木家具上,落在——他们之间那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里。苏晴惊呆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儿子,像在看一场无法理解的、荒诞的、悲剧的戏剧。
“江野!你——”
“从今天起,”江野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后的海面,波澜不惊,却深不可测,“我不会再听您的。不会听任何人的。我要和林夏在一起。他活一天,我陪一天。他死,我陪他死。”
他转身,走向门口。
“江野!”苏晴在身后喊。声音带着哭腔,像终于崩溃的堤坝,泪水夺眶而出,“你会后悔的!”
江野停住脚步。
没回头。
“妈,”他说。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空气里,砸在时光里,砸在——他们之间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里,“我最后悔的,是三年前没坚持下去。如果当时我坚持,如果我没让他一个人承受一切——也许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拉开门。
“但现在还不晚。”他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像黑暗中最后一点光,微弱,却依然在燃烧,“只要他还活着,就还不晚。”
门关上了。
苏晴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的纸屑,看着儿子离去的方向,眼泪终于掉下来。她捂住脸,肩膀颤抖,像一尊突然崩裂的、精致的、冰冷的雕像。
江野走出别墅,上车,发动引擎。天快亮了,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他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林夏的消息。也许还在睡。也许在疼。也许——在等他回去。
他踩下油门,车驶向高速。
回汀州。
回林夏身边。
这一次,他不会再放手了。无论疾病,无论生死,无论任何人、任何事的阻拦——他都不会再放手。
因为有些人,一旦遇见,就是一辈子。
有些人,一旦爱过,就是永远。
而林夏,是他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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