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种子：与神回家

　　工作室的灯光调得很柔和，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鼠尾草焚香。
　　兰靠在舒适的懒人沙发里，闭上眼睛。
　　灵的声音在屋里平缓响起：“想象白色的能量球包裹住你的身体——柔软。轻盈。让我们做三次深呼吸。将身体内现存的所有不安都释放出体外，感受自己的每个细胞、神经、器官，都在吸收白色能量，为我们清理和净化。白光持续从我们的身体，扩散至整个空间、城市、蓝星、宇宙——你可以开始问问题了。”
　　兰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胸腔积压不知多久的沉重都倾吐干净。
　　“我想问，兰跟崔所签订的灵魂契约具体是什么，现在是已经完成的状态吗？”
　　灵停了片刻，似乎在接收什么。
　　“我看到古代的卷轴，很长，契约没有结束。契约的源头很长，但是看不清尽头。”灵的声音有着困惑。
　　“能确定现在是已经结束了吗？”兰追问。
　　“现在没有结束。但是余下的部分没有那么长了，卷轴尽头的斜角像是被撕掉过。”灵带着一丝探询道，“你是，不想要契约了？”
　　兰没有犹豫：“我确实不太想继续契约。看不到具体内容吗？”
　　“不给我看，显示马赛克。”灵无奈地笑笑，“估计是不想让你再追究了，不管内容怎么样，你想结束就可以结束。”
　　“这个契约，我是可以自己决定继不继续？”兰确认道。
　　“对。”
　　兰沉默了。
　　房间里只剩下远处隐约的城市噪音。
　　“我还是不甘心，”她终于说，“因为不知道契约到底是什么内容。从我这一世认识这个人，到她离开，已经很久了。不知为什么今天又梦到她。我一直搞不清楚，到底是业力的牵引，还是什么原因？为什么我无法彻底放下？”
　　灵的声音很平静：“你可能就差个盖棺定论。但你的不甘心，具体是来自于哪儿？”
　　“不甘心，我曾经被契约影响。这样让我感觉很不自由，又分不清这到底是契约在影响我，还是什么。”
　　“这个卷轴不平整，”灵描述着，“看上去已经被撕过好几次了，散落一地。”
　　兰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看得出我当时状态是多么狂暴。”
　　她默了默，才继续说：“我现在心情有点矛盾。让我终止，好像又不太确定。让我继续，又感觉很不自由。这一世跟她相处那段时间里，我整个人都好像被什么东西牵着走，我不喜欢那样的状态。我活了三十多年都从来没有像这样过。”
　　“其实这个契约更像是辅助你，或者是一种探索、体验。”灵尝试解释。
　　好抽象。兰在心里想，嘴上说：“到底要从她这体验什么，我搞不懂，这让我没办法坦然前行。”
　　她想了想，又说：“我跟你详细描述一下我们之间的情况吧！”
　　“好。”
　　兰的声音还算平稳，带着回忆的遥远感。
　　“我那时候是掌管一方的祭司，还有类似于萨满动物灵的搭档，一只蓝鸟。跟她相处时，我既像她的老师又像家长。我会跟她说一些人类社会的事，也会说到祭祀、灵修，甚至是不同星际的事情。总之，我是她的引路人。她很依恋我，从鸟类角度来说，她似乎把我当成伴侣了。她逐渐具备了人的基本心智，也会变化成人的样子，跟我一起四处游历。”
　　“这是我们最和平的一段时间，后面天灾人祸就开始了。她一直在帮我，但是我到后面，感觉到……”
　　“怎么了？”灵轻声问。
　　“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浑身在颤抖。”兰的声音开始不稳，她努力压制那从灵魂深处蔓延上来的生理性战栗。
　　“你刚刚讲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有点头昏脑胀的。”灵的声音也沉了下来，“这不是我的感受，可能是你那边传递给我的。”
　　“是因为。”兰的声音哽住了。她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涩得像在砂纸磨过，“这一段经历，几乎是拿一把刀刻在我灵魂里面——太痛苦了。”
　　“天灾人祸不断，很多人死去，很多人向我求救，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没有办法跟别人说我的无能为力。因为我要让他们看到，我能够支撑起这片大陆。”
　　她重复着，像在呓语：“同样的，我也没有办法跟崔说，没办法跟任何人说。”
　　“人类社会所能想象到的最残忍的事，都在那个时候发生过。可能短短几天内就能看到人性罪恶的最大化，相互倾轧。不管某个人过往多么道德优秀、谦卑善良，他变得随时可以把手里所有最尖锐的东西插在别人身上。只要，只要有人在他面前，他都会选择这么去做。”
　　“不是一个人这样。”她强调，“这东西它是会传染的。癫狂的集体意识，像瘟疫一直在传染。我说不清楚，我是害怕、失望、绝望，还是崩溃？......我现在没办法控制自己生理性颤抖。”
　　灵低声应道：“是。太复杂了。”
　　“即使这样，我仍想要去支撑起这一片大陆。我真的，自不量力。”兰苦笑。
　　“那不能那么说。这经历太沉重了。”灵叹息。
　　“有人去找新大陆，叫我一起过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固执地留下来。有可能我在强迫自己去面对这样的无力感。”
　　“相比无力感，你更想尽最后一份力。你始终觉得有希望。”灵分析道。
　　“但是到后面确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兰的声音低下去，“崔她本身可能不是很能理解我的处境。”
　　“毕竟是鸟类。”
　　“不。”兰认真地纠正，“因为她真正的家乡是天空，不是陆地。”
　　这句话说完，房间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兰整个人抖得不行，像秋风的最后一片落叶，难以自持。
　　“我听到母亲的痛哭。也听到孩子的哭声。母亲的哭声是因为，放弃了孩子，为告别而悲伤。”
　　她的声音破碎，带着隐隐的哭腔，“可能，我就是那个孩子。母亲是蓝星，或者说是，更广阔的那个存在——宇宙，本源。”
　　“这是我的灵魂第一次经历被抛弃，第一次经历如此强烈的分离，完全做不了任何事情、彻底无能为力的分离。分离的伤口，我至今还在努力修复！”
　　“崔她可能是作为一个见证者。她确实随时都能离开，那不是她的家乡，她有退路。她不能理解一个孩子最后的倔强，无比渴望已经撒手的母亲回头看自己一眼。”
　　“那时候就已经跟她签过契约了。然后，我想撕毁契约。因为她有退路，我认为他没必要陪我经历这些。”
　　灵缓缓道：“这个契约，更像是你为了留住她所签订的。”
　　“我为什么要留住她？因为愧疚吗？”兰反问，像是问灵，也像问自己。
　　“可能就是因为你在一个人面对，这太无力了。”灵说。
　　“她被我用极端的方式赶走了。她刚走，我就后悔了，我希望她能留下。很矛盾的心情。我最终还是没有留下她——她走了。”
　　“但是契约没有结束。”灵提醒。
　　“我应该拜托了其他人照顾、教导她。做那些，我没能完成的事情。”
　　“你们俩的契约确实是没有结束。”灵语气温和，“不是说那种形式上的结束，是在你自己心里没有结束。”
　　兰再次沉默。
　　“我现在心情很矛盾。想结束，又舍不得放手。”她说。
　　“我感受到的是，比起这个人，你可能是对这段经历不敢放手。”灵一针见血。
　　兰像是被击中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在十几岁时，就开始频繁经历鬼压床。后来才知道，那些在我半梦半醒之间出现的灵体，他们是埃特兰蒂斯时期的。”
　　“当时我刚认识崔。她问我：对那些灵体是什么感受，是恨吗？我说，我不恨。她又问：是爱吗？我没办法回答。我不知道。”
　　“我感受到的是，你的愧疚。”灵说，“无力感太清晰了，以至于你一直记到现在。”
　　“对。”兰话里带着浓浓的疲惫，“我当时跟崔说了一句话：这世界上真正的死亡并不是肉身消亡——而是，被遗忘。那些灵体不想经历彻底意义上的死亡，不想被遗忘。或者，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本身不想遗忘，我才会吸引他们。”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是我不想忘，我不想忘掉。”
　　灵适时引导：“你说的时候，我脑海突然闪过一句话：你会觉得，忘掉是一种背叛吗？”
　　兰整个人猛地一震。
　　“嗯，”她艰难地承认，“每次认为这段契约该结束的时候，我就会闪过因背叛而产生的愧疚感。你所看到的契约，被撕掉的不平整部分，都是我内心的......”
　　她说不下去了。干脆闭上了眼。
　　“当我在说这些经历的时候，我整个人——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灵魂。都在一起颤抖。”
　　灵被兰感染了，语气有些悲伤低沉：“看来你现在还做不到放下。这纸契约，不止代表你俩。你想放下吗？”
　　兰沉默了更久。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了一些。
　　“我现在没办法回答。”她说。
　　然后，她像是找到了另一个宣泄口，继续倾诉：“我来蓝星这边都没怎么玩过。一直都认为我是来做任务的，一方面我也不想跟这里的人建立太多联系。我一直在平衡二者。但比起这些，始终困住我的，是埃特兰蒂斯所留下的巨大愧疚跟无力感。”
　　灵建议道：“我觉得，你没必要终止协议或者刻意去做什么，你可以先顺其自然。怀着矛盾的心情先继续往前走。而且你俩的关系也没有那么沉重，好像契约中包含了重新尝试的部分。”
　　兰笑得很苦：“我平等地认为自己有愧于那时候的每一个灵魂。因为我那时候曾经承诺过，我要建一个很好很好的世界。结果埃特兰蒂斯崩塌了。到了这一世，我还是想去建立一个新世界——简直像西西弗斯推石头一样。”
　　“明白明白。”灵温和回应。
　　“但我认为这一次能建成。”兰的声音里重新注入了力量，“只是建成的路上，我要去处理上次没建成时留下的那些遗憾、痛苦、愧疚。我得先跨过它们。”
　　“被这契约困住的，不止是你。”灵轻叹，“也困住了她。”
　　兰想起了什么，说：“认识她的第二天，我的灵魂直接对她宣布：我跟你签了灵魂契约，我认出你了。都不是商量，而是直接宣布。当时连我自己都懵了。”
　　“这纸契约源头在你，同时又拴住了她。”灵的声音有一丝笑意，“我感受到的是，她挺心甘情愿。”
　　兰却有些怀疑：“我有时候会怀疑，她真的那么心甘情愿吗？真会有人接受听上去非常不平等的契约吗？”
　　“你对她而言不一样。反正就是关系很密切，又很难定义。”灵试着描述，“但你确实是关系的上位者。我看到了教堂，你是女性神职的形象，很圣母玛利亚。她是短发，看不清男孩女孩。她把头放到你腿上，你在抚摸她的头。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她对你的感情很复杂，像是恋母。”
　　兰消化着这个信息：“也就是说，她这一世并不是第一次轮回成为人，但她对鸟的身份认同很深，反而对人的身份感觉不怎么样。”
　　“她在契约里，轮回作为人的占比确实不多。”
　　“但对于我来说很匪夷所思。”兰仍然困惑，“虽然我是制定契约的人，还是很惊讶为什么会有人能够接受这么不平等的契约？”
　　“所以你才是制定契约的人！”灵笑了，带着洞察世事的通透，“跟卯榫一样。你是什么样，你就会吸引什么样的人。你能制定，就有人接受被制定。”
　　“这辈子都想象不出对方是什么心态？”
　　灵的语气轻松了些：“她可能觉得很安全。”
　　“这个倒是。”兰也跟着放松了一些，“因为我帮很多人制定过这类东西，像是制定课题或者契约。这些东西我非常擅长。”
　　“你估计有好几世都是制定者、上位者。”灵总结道，“所以你才会遇到埃特兰蒂斯那种情况。因为你掌控着挺多人的生命，责任太重了，结果也会很沉重。”
　　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认命的无奈，也有沉甸甸的责任感：“我总又会有一种感觉：如果我不去做，谁来做？”
　　“所以你才会走上这条路嘛！”
　　兰难得抱怨道：“对。每次都是。当时在星际种子之间发布了道任务，要去当一个收拾烂摊子的统治者，其他人都不愿意干，你推我、我推你的。后面没办法，就我自己去了。”
　　灵被逗笑了：“真就是每个人选的不一样。我之前做阿卡西也遇到星际种子，今生就是过来体验的，体验各种各事情。”
　　兰想起了星，神色不明，语气也跟着复杂起来：“我觉得她们还挺爽的。只需要体验就好了，我还得干一堆的活。”
　　“是你自己接受不了自己不干活！”灵语带调侃，“你自己选的这条路，今生的宿命。”
　　兰长长地、彻底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某种重担，又像是接受了某个事实。
　　“明白，”她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现在起码确定了这个契约，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平等的——虽然它看上去不平等。”
　　阅读结束。
　　兰坐在那里，没有立刻起身。
　　窗外，城市的灯光渐次亮起，又一个夜晚降临。
　　在她心中，关于埃特兰蒂斯那片古老宏大的海洋，似乎第一次，有了一缕微光透进来。
　　不是答案，不是解脱。
　　只是一缕光。
　　允许它存在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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