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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第7章山村的沉默(二):夜访村医
山路一到晚上,就像换了张脸。
白天还有雾气和鸟叫,到了夜里,只剩下黑。车灯往前一打,能看见的只有几米;再远一点,全是深得看不透的阴影。
吉普车的发动机声在山谷里被放大,又被树木和石壁压回去,闷得慌。
“再往前两公里,拐上支路就是石岭村。”姜临坐在驾驶位,一边打方向一边压低声音,“后面那辆车,灯别打太亮。”
后面那辆,是他们向县卫健局“借来”的一辆标着红十字的小面包车,车头挂着“卫生监督”四个字,里头坐着温止和苏白。
“收到。”苏白手忙脚乱调了调远近光,紧张得连耳麦都戴得不牢。
“放松点。”温止靠在副驾,目光盯着前方那两道在路面游走的尾灯,“待会儿你不用说话。”
“我怕我一紧张,什么都说不出来。”苏白苦着脸。
“那更好。”温止淡淡,“你就负责点头、递东西和显得很专业就行。”
“我呢?”他小声问。
“你负责——”她顿了一下,“在路上看车灯。”
“今天白天那辆银灰色面包车,很可能晚上还会跑一趟。”
“你要是看到熟悉的屁股,记得提醒。”
“……是。”苏白耳尖有点红,“我专门记屁股。”
前面,姜临那辆吉普在一个岔路口慢了下来。
“记住。”她在耳麦里说,“今天我们是‘县卫生监督+镇卫生院检查’。”
“你们俩,”她指的是面包车里的两人,“一个技术顾问,一个随队记录。”
“沈队和裴征跟我,从外面绕。”
“绕哪儿?”沈听澜问。
“村后那条山道。”姜临说,“白天你们没看见,晚上亮灯就看得见了。”
“我们要看看——今天晚上,有没有人顺着那条路上山。”
·
村口的“欢迎您”牌子在夜里看起来有点诡异,蓝底白字在车灯下发出惨淡的光,旁边老樟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只伸到路中间的黑手。
“警笛别开。”姜临叮嘱,“安安静静进村。”
“卫生检查半夜来,也是挺惊悚的。”裴征在耳麦里吐槽,“要是我,肯定以为是来查幽灵。”
“我们查的就是幽灵。”姜临冷笑。
吉普在村口一闪而过,很快拐上了那条白天他们只远远看过的后山小道,灯一关,整辆车一下子融进黑影里。
卫生监督面包车则直直沿着村路往里开,速度刻意放慢。
村子里零星有几户亮着灯,从窗缝里透出一点暖黄,狗叫声此起彼伏。
“停。”温止忽然道。
“哪儿?”苏白立刻刹车。
“卫生室门口。”
那幢白天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平房,此刻门缝里透出一条细黄光,窗户拉了一半帘子,看不清里面人影。门口那块“石岭村卫生室”的牌子在夜里显得更破。
苏白深吸一口气,把车停好。
“走吧,卫生督查。”温止推开车门。
夜风从山坡上扑下来,带着一股冷湿的味道。
她把随身的小包往肩上一挎,拉平身上那件借来的“县卫生监督员”马甲,伸手敲了敲木门。
“咚、咚、咚。”
屋里动静停了一瞬,紧接着椅子拖地的声音,鞋底拍在水泥地上的声响,再然后——门开了一条缝。
“哪位?”魏大夫穿着一件旧毛衣,白大褂披在外头,眼睛里有点困意,显然刚躺下没多久。看清来人之后,他愣了一下。
门口站着两个陌生人,一个戴着正儿八经的工作牌,上面印着“县卫生监督所”,另一个年轻一点,但同样戴了证件。
“魏医生?”温止抬了抬证件。
“我们是县里和镇卫生院联合检查小组。”
“白天不是刚来人吗?”魏大夫下意识皱眉,“姜队他们——”
“姜队是缉毒中队的。”温止淡淡,“我们是查药的。”
“今天白天,有人向上级反映,这里用药不规范。”
“上级?”魏大夫脸一下白了半截,“是谁……”
“投诉人身份涉密。”温止打断,“我们只负责查。”
“现在是晚上,”魏大夫有点心虚地看着她,“白天也能查嘛。”
“临时任务。”温止说,“您不欢迎?”
话说到这儿了,魏大夫再推托,就已经是拒绝上级工作。
“欢迎,欢迎。”他连忙把门打开,“就是屋里乱了点。”
“没事。”温止淡淡,“我们习惯了。”
她一脚跨进去,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那排药架上。
和白天相比,药多了一点——最显眼的是墙角多出来两箱还没拆封的纸箱,箱子上印着同一个企业的LOGO:远洲医药。
箱子上用粗记号笔写着“扶贫项目物资”,下面贴着一张快递面单,收件地址是“石岭村卫生室(转外出务工人员慰问组)”。
“你们晚上有进货?”苏白忍不住问。
“下午才送来的。”魏大夫说,“刚忙完病人,还没来得及拆。”
“哪来的?”温止问。
“县里统一发的。”魏大夫搓搓手,“说是上面一个什么慈善项目。”
“给我们这些穷地方的‘外出务工人员’发点药。”
“慈善项目。”温止重复了一遍,“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魏大夫努力回忆,“远安基金?”
“还是……什么远乐?”
“远洲公益基金会。”温止替他接上。
“对对对,就是这个。”魏大夫眼睛一亮,“你也晓得?”
“我们比你熟。”温止说。
她走到纸箱边蹲下,用指尖轻轻按了按封箱胶的边缘——有一处胶带的接口明显被人重新粘过,胶水痕迹新旧两层,纸板内侧有被撬开的痕迹。
“你没拆?”她抬眼。
“我刚收到嘛。”魏大夫说,“晚上忙着看病,没动。”
“那是谁动的?”温止淡淡。
魏大夫一怔,下意识反驳:“没人动啊,这不好好——”
“封箱胶不是原厂那批。”温止指了指那道颜色更浅的胶带,“颜色和纹路都不一样。”
“说明中途有人拆过,再给你封回去。”
“你要是现在敢赌咒发誓,这箱药没有被人动过——”她看着他,“我可以当你什么都不知道。”
魏大夫嘴唇抖了一下,话卡在喉咙里。
空气短暂凝固。
“先别看这里。”温止忽然站起来,语气收回一分锋利,“先看你用了什么。”
“把你这一个月的处方本拿来。”
“处方本?”魏大夫僵了僵,“在……在抽屉。”
“拿。”她说。
魏大夫只好弯腰,从桌子抽屉里摸出一本已经有点卷边的小册子,递过去。
温止接过,随手翻开。
密密麻麻的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排成一列一列,大部分都是简单的“阿莫西林”“布洛芬”“某某退烧药”。
只有一些页的右上角被翻得比别处更旧一些。
她翻到那一页。
——“镇静注射液,2ml,肌注,q.n.”
——“复方止痛针+镇静注射液,肌注,q.n.”
——“镇静注射液,3ml,q.n.(外出工人)”
后面括号里,有几个重复的姓氏。
“这些‘外出工人’,”温止抬眼,“是哪些人?”
“就是……”魏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外面打工的娃儿嘛。”
“名字?”沈听澜补了一句。
“你们白天不是问过……”魏大夫声音越来越小,“都是那些。”
“我需要名单。”沈说。
“以及他们近期有没有不明原因晕厥、抽搐、呕吐,或者情绪突然失控的情况。”
魏大夫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给他们打这个东西之前,”温止把那瓶“新型镇静注射液”从架子上拿下来,握在手里,“看过说明书吗?”
“看过。”魏大夫本能回答,“上面写着——”
“‘新型镇静剂,用于短期失眠患者’。”
“‘临床试验阶段,谨慎使用’。”温止替他念出,“‘不良反应:头晕、乏力、恶心;偶见呼吸抑制’。”
她抬头,眼神忽然冷了一截。
“你给山里这些营养不好、长期劳损的人打这个——”
“配上你自己开的止痛针和某些抗感染药,”她指尖轻轻敲了敲那页处方,“你觉得他们的肝肾顶得住?”
“你知道这种配伍,在正常医院要不要会诊?”
“你知道你在玩什么吗?”
“我、我……”魏大夫一时语塞,结结巴巴,“我看他们睡不着、骨头痛,就想着——让他们好受点。”
“你以为你在行善。”温止淡淡。
“可你连你打进去的是什么都没搞清楚。”
她抬手,把药瓶对着灯光晃了晃,瓶子里的液体在玻璃里轻轻晃动,颜色在透明和微微发黄之间。
她稍稍拉开瓶塞,靠近一点,轻轻嗅了一下。
一股极轻微的、带着一点化工甜味的气味钻进鼻腔。
那不是普通镇静剂的味道。
而是一种她很熟悉,却久违到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在正经药瓶里闻到的东西。
指尖一紧,她几乎立刻把瓶塞重新压回去。
“这配方……”她喉咙有点发紧,“不像正规医院出的。”
“更像是——某种‘改良版’。”
“改良什么?”魏大夫完全听不懂。
“改良成你们以为可以安心用在穷人身上的东西。”温止说。
她把药瓶放回架子,转身两步,走到一旁的水池边,把手在水龙头下冲了一下,才压下涌上来的那点恶心。
·
外面,村路上。
姜临的吉普停在村后山道一个拐弯处,车灯关着,只靠月光和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辨方向。
“那条路再往上,通向哪儿?”沈听澜问。
“上面有个废弃砖厂。”姜临说,“后来有人承包了一块地,说要养牛。”
“牛呢?”裴征顺口问。
“从来没见着。”姜临冷淡,“只见过几回车灯。”
她把手搭在方向盘上,视线盯着前方那条隐约可见的山道:“老张以前说,暗河这条线有时候不上城里。”
“货从河上来之后,上山,在某个地方过一夜,再分头下去。”
“那旺季的时候,这条路山上车来得勤吗?”裴征问。
“还行。”老张在后排应了一声,“尤其是晚上。”
“白天下雨路滑,他们怕翻车。”
说话间,山下那边忽然照起一团光。
是车灯。
“来了。”姜临低声。
那团光先是出现在村口,停了几秒,又慢慢往村后这条山道挪。光线在树林间跳动,偶尔被树干挡住,露出一截,又被挡住。
“银灰色面包车?”沈听澜问。
“是它。”老张眯着眼,“屁股补漆那块,一眼就认得。”
面包车的发动机声不大,却很实,听出来是刚保养过不久。它在一个略宽一点的地方减速,像是看了看路,再继续往上爬。
“拦吗?”裴征压低声音。
“不在这儿拦。”沈说。
“为什么?”
“我们现在的身份是‘暗访’。”沈看着那辆车的尾灯消失在前方,“在村口拦,只会把所有窝点打草惊蛇。”
“等它走远一点。”她道。
“记路线,记时间。”
“等它敢从山上下来——”她目光沉了沉,“再看看它打算往哪儿去。”
·
卫生室里,空气越发沉。
“你这种用药方式,”温止捏着那本处方本,语气平静,“要是放在省城三甲医院,足够你被吊销执照。”
“可你在这儿——没人看。”
“没人管。”
“我、我真没想那么多……”魏大夫靠在桌边,腿有点软。
“你有没有想过,”沈听澜淡声,“你给这些人打针的时候,有没有人来特意嘱咐你——‘这几个人,要重点照顾’?”
“比如——”她翻了翻那页,“这些备注‘外出工人’的几个?”
“有没有人给你打过电话,或者来过这里,说要给这几个人免费体检、送药?”
魏大夫张了张嘴:“那个……基金会的人来过一趟。”
“就韩东。”
“他跟村长一起来,说要关心我们这些‘辛苦的建设者’。”
“让我们多注意一下从外面回来的娃儿。”
“他说——”魏大夫回忆,“这些孩子在外头压力大,睡不好,容易想不开。”
“这药,”他说,“可以帮他们‘缓解压力’。”
温止垂了垂眼:“十年前,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沈问。
“大概半年前。”魏大夫说,“他来了一次,说以后药会陆陆续续发下来,让我帮忙用。”
“你觉得,他是好人吗?”裴征问。
“他……给我们修路,捐药,送衣服。”魏大夫声音发虚,“村长都说,他是大好人。”
“那他有没有在你旁边,看过你怎么打针?”温止问。
“看过一两次。”魏大夫说,“他说我手法好。”
“呵。”温止轻轻笑了一声,没有笑意。
“你知道你这手法,其实在干什么吗?”
魏大夫不敢看她。
“我不管你以前是不是糊涂。”姜临忽然开口,打破僵局,“从现在开始,你给任何人打任何一针镇静剂——”
“都要打电话报县卫生院和我们。”
“处方本从这一页开始,所有用药理由写清楚。”她指了指那一页,“别拿‘睡不着’三个字打发自己。”
“你要是再敢给这些‘外出工人’乱打针——”她眯起眼,“我先把你当协助贩毒处理。”
“姜队……”魏大夫脸色煞白,“我真的……”
“你现在说几句‘真的’没用。”姜临冷冷,“用行动补。”
“今晚开始,有人再来敲门要这针——”她走近一步,“你要么不给。”
“要么,当着我们的面打。”
话说完,她转身走到门口,拉开门,夜风一下子灌进来,把屋里的药味冲淡了一点。
“走了。”她对温止和苏白说,“这地方待久了,药味熏人。”
·
离开卫生室的时候,村里已经更静了。
远处偶尔有狗叫,两声之后又归于寂静。
“姜队。”耳麦里,沈听澜的声音响起,“那辆面包车已经上山了。”
“现在停在砖厂那块地附近。”
“有人下车了。”
“看得清几个人?”姜临压低声音。
“两个搬箱子的,一个看风的。”沈说,“看不清脸。”
“装货还是卸货?”裴征补问。
“卸。”
“说明山上有东西。”姜临冷笑,“石岭村不只是个收货点。”
“你们那边先别动。”沈说,“今晚我们没准备在山上硬碰。”
“明天白天再说。”
“明天白天来,人就跑光了。”老张插嘴,欲言又止。
“我们不是抓一个人回去交差。”沈淡淡,“是要找到那条线。”
“你们边城这几年,被人‘提前提醒’习惯了。”
“现在开始,”她的声音透过电流,有一种压着火的冷,“我们要学着比他们早一步。”
·
回城的路上,山风从车窗缝里灌进来,吹得人有点犯困。
苏白坐在卫生监督车的后排,脑子里还反复回放着刚才那间狭小卫生室里的味道——消毒水、潮气、还有一点说不出的甜腻。
“你刚才闻到那味了吧?”温止忽然问。
“哪味?”苏白愣了一下,“药味?”
“嗯。”温止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普通镇静剂不会有那种味道。”
“那是什么?”
“十年前边城一批试验药的前身。”她轻声,“那时候他们还在试剂阶段,没敢这么大方往山里送。”
“现在好了。”她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冷,“有慈善基金撑腰了。”
“你确定是同一种?”苏白忍不住问。
“配方不完全一样。”温止说,“比十年前那批‘极乐前体’要温和一点。”
“但骨子里,是一个路数。”
“鬼医的路数。”
车子压过一段坑洼,整辆车轻轻一颠。
“所以——”她睁开眼,看向前方,“这条山路的尽头。”
“很可能就站着一个你们想见、我一点都不想再见的人。”
“鬼医?”苏白脱口而出。
“别这么大声。”温止淡淡,“山里回声大。”
“明天上山之前,”她对着耳麦说,“我要一套完整的防护装备和取样工具。”
“我不管你们打算抓谁。”
“我只负责——”她顿了顿,吐出几个字:“把他的东西认出来。”
耳麦那头短暂静了一下。
“东西认出来了,人就跑不远。”沈听澜的声音终于响起。
“这一次,”她说,“不会再让他从我们眼皮底下,钻回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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