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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判决与余烬
三个月后,法院再次开庭宣判。
这一天是2042年的2月14日,情人节。城市街道两旁的店铺橱窗里摆满了玫瑰和心形装饰,粉红色的气球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审判庭外的台阶上挤满了人,有记者、围观者,还有举着标语牌的市民,标语有写着“严惩凶手”的,也有写着“悲剧的根源何在”的。
王建国早上六点就醒了,他坐在送水站里,看着那些空荡荡的水桶架。自从老陈出事后,站里的生意一落千丈,虽然警方早已证明其他员工与投毒案无关,但“惠民送水站”这个名字已经和“毒水”牢牢绑在了一起。老客户流失了八成,新客户更是想都别想有。
小张上个月辞职了,说要回老家学汽修。小李还在坚持,但每天来上班时都垂头丧气。
王建国知道,这个站撑不了多久了。
他换上那身不合身的西装,对着镜子系领带。手指笨拙,怎么也系不好那个结,最后他放弃了,将领带扔在一边,就这么敞着衬衫领口出了门。
审判庭里比上次更拥挤,空气中有种压抑的兴奋感,像暴风雨前的低气压。王建国在旁听席最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旁边是个戴口罩的年轻女人,正低头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社交媒体的话题标签:送水工投毒案今日宣判。
九点整,法槌落下。
陈铭被带进来时,王建国几乎没认出他。
三个月的时间,他瘦得脱了形,囚服像挂在衣架上一样空荡荡的。头发全白了,不是花白,是那种没有光泽的、枯草一样的白。但他的背挺得很直,走路时甚至没有上次那种微微的佝偻。
他坐下来,抬起头,第一次直视了法官。
那眼神让王建国心里一颤,太平静了,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所有的波澜都已经沉到了最深处。
公诉人首先陈述量刑建议,她的声音比上次更加冷峻:“综合本案犯罪事实、性质、情节及社会危害程度,特别是造成二十三人药物依赖的严重后果,检察机关认为,被告人陈铭犯罪手段隐蔽、持续时间长、危害范围广,且毫无悔罪表现。建议以投放危险物质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旁听席上一阵骚动,有人低声说了句“该”,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辩护律师站起来,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尊敬的法庭,我的当事人对自身罪行有清醒认识,对受害者及家属怀有深切愧疚。但请法庭考虑到本案的特殊背景,一个被法律遗忘十年的家庭悲剧,一个被逼到绝境的普通人。我们请求法庭给予无期徒刑的判决,给他一个在余生中忏悔和赎罪的机会。”
法官面无表情地听完双方的陈述,然后开始宣读判决书。
那是一份很长的判决书。
法官的声音平稳有力,在肃静的审判庭里一字一句地回荡:“本院认为,被告人陈铭为泄私愤,长期在公共场所饮用水源中投放危险物质,造成六十七人中毒,其中二十三人形成药物依赖,其行为已构成投放危险物质罪,且犯罪情节特别恶劣,社会危害性极大,应依法严惩。”
王建国握紧了拳头。
“但考虑到本案确有其特殊的社会背景和诱因......”法官继续念道,“被告人陈铭的犯罪行为系在其家庭遭遇重大悲剧、长期心理失衡的状态下实施,且归案后能够如实供述罪行,对部分犯罪事实有悔过表现......”
法官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依照《S国刑法》第一百一十五条、第五十七条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陈铭犯投放危险物质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审判庭里炸开了锅。
受害者家属那边传来愤怒的喊声:“凭什么!”、“二十三个人一辈子毁了,他就无期徒刑?”、“上诉!必须上诉!”等等......
那个中年女人猛地站起来,指着被告席尖声叫道:“我丈夫这辈子都完了!他凭什么还能活着?”
法警迅速上前维持秩序。
混乱中,王建国看见陈铭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个女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是歉意吗?还是别的什么?
法官敲了敲法槌:“肃静!”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但愤怒的呼吸声仍此起彼伏。
法官最后说:“被告人如不服本院判决,可在收到判决书之日起十日内提起上诉。现在闭庭。”
法槌落下。
结束了。
陈铭被法警带起来,这次他没有停留,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走向侧门。在门即将关上的那一瞬间,王建国看见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审判庭高高的窗户。
窗外,一只鸟正飞过灰白色的天空。
他的眼神追着那只鸟,看了很久,直到门完全关上。
走出法院时,寒风扑面而来。王建国打了个哆嗦,把西装外套裹紧了些。
记者们像潮水一样涌向受害者家属,话筒和镜头围成一圈。
“您对判决满意吗?”
“会上诉吗?”
“您丈夫现在情况怎么样?”
中年女人对着镜头,泪流满面:“不满意!死缓都不够!无期徒刑算什么?我丈夫要带着毒瘾过一辈子,他凭什么在监狱里安安稳稳活到老!”她的声音被寒风吹散,带着哭腔,支离破碎。
另一边,几个法律专家正在接受采访:“这个判决其实体现了法理与人情的平衡。一方面,罪行严重必须严惩;另一方面,案发背景特殊,被告人的家庭受害事实确实值得考量......”
“但这会不会给类似案件开一个不好的先例?用悲惨遭遇为犯罪开脱?”
“法律不是简单的加减法。法官需要在惩罚犯罪和体察人性之间找到那个艰难的平衡点......”
王建国绕过人群,快步走下台阶,他想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些声音,这些面孔。
“王老板!”
他回过头,是小李。年轻人从人群中挤出来,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
“陈哥......判了。”小李说,声音有些发抖,“无期。”
“我听到了。”
“陈哥他......他以后就......”小李说不下去了。
王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回站里。看看今天还有没有订单要送。”
“还送?”小李苦笑,“谁还敢喝咱们的水啊!”
王建国没说话。
是啊,谁还敢喝呢?
他们并肩走在寒风里,街道两旁的情人节装饰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眼。那些鲜艳的红色、粉色,和这个冬天的寒冷、和刚才审判庭里的沉重,格格不入。
走过一个公交站台时,王建国看见广告牌上贴着一张禁毒宣传海报。海报很新,应该是最近才换上的。上面写着:“毒品毁灭的不仅是一个人,更是一个家庭,一代人。”海报背景是黑色的,只有一行白色的字格外醒目。
王建国停下脚步,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他想起了老陈工装口袋里那个绣着“薇”字的旧手帕,想起了他每天认认真真数水桶的样子,想起了他说“过阵子我可能忙”,然后给张奶奶多送了一桶水的样子。
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走向今天这个结局......
一周后,王建国关掉了送水站。
卷闸门拉下来的那一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把钥匙交给房东,拎着一个旧编织袋走出巷子。袋子里装着他五年来的账本、几件旧工装,还有老陈留在站里的一顶帽子,洗得发白的蓝色棒球帽,帽檐已经磨损了。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卷闸门上“惠民送水站”五个字已经褪色,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苍白的光。
手机响了,是小张发来的信息:“老板,我到老家了。汽修学校下个月开课。保重。”
王建国回复:“好好学,有出息。”
他站在路边,看着车流来来往往。
这个城市还在运转,和过去每一天一样,人们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相爱争吵。老陈的故事像一块石头扔进湖里,激起了波澜,但波澜又慢慢平息。
只是那二十三个家庭,他们的湖面......可能再也无法平静了......
还有老陈......他的湖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干涸了......
王建国拦了辆出租车。
司机问他去哪,他愣了一下,才说:“去西山公墓。”
路上,司机打开了收音机,新闻正在播报:“人大代表联名提出《公共场所禁毒保护法》立法建议,拟加大对公共场所吸毒行为的处罚力度,并建立受害者救助机制......”
司机随口说:“早该这么干了,现在这些新型毒品,害人不浅。”
王建国看着窗外,没说话。
到了公墓,他按照陈铭说的位置,找到了林静的墓。
墓碑还是老样子,没有名字,只有那颗红色的五角星。墓前放着几束已经干枯的花,其中一束粉色洋牡丹还依稀能看出原来的颜色。
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王建国从编织袋里拿出老陈那顶帽子,轻轻放在墓碑前。
“老陈让我带给你的。”他对着墓碑说,声音有些沙哑,“他判了,无期。以后......可能来不了了。”
风从山坡上吹过,松涛阵阵。
王建国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暗,才转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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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的接见室里,老陈坐在玻璃隔板后面。
来看他的是赵队长。
两人拿起电话,却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终判决下来了。”赵队长说,“无期。”
老陈点点头:“知道了。”
“你不上诉?”
“不上诉。”老陈的声音很平静,“这个结果,很好。”
赵队长看着他,三个月不见,这个男人看起来又老了几岁,但眼神里的那种死寂反而淡了些。不是有了希望的样子,而是接受了。接受了自己余生的形状,接受了这场跨越十年的因果终于了结。
“王建国去看过你岳母了。”赵队长说,“把你的帽子带过去了。”
老陈的喉结动了动:“谢谢。”
“还有件事。”赵队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公共场所禁毒保护法》的立法草案已经提交审议了。里面增加了对二手毒烟危害的处罚条款,也建立了受害者救助基金。”
他把文件贴在玻璃上,让老陈看标题。
老陈看了很久,然后轻轻笑了。那笑容很淡,淡得像水面的涟漪,一触即散。
“挺好。”他说。
“张征夫上周去世了。”赵队长又说,“他以前就戒过两次毒,这次戒断反应非常强烈,导致多器官衰竭。”
老陈“嗯”了一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接见时间快到了,赵队长最后问:“你还有什么需要吗?”
老陈想了想:“能给我一些纸和笔吗?我想......给那二十三个人写封信。”
“你知道这不符合规定。”
“我知道。”老陈说,“但还是想问一问。”
赵队长沉默片刻:“好,我去协调一下。”
“谢谢。”
电话挂断了。
老陈被法警带起来,走向那道沉重的铁门。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透过接见室的玻璃窗,他能看见外面的一小片天空。正是黄昏时分,夕阳把云层染成了金红色,像十年前某个普通的傍晚。
那时候念念还活着,林薇还在,他的世界还有光。
现在光灭了,但他还活着。
还要活很久。
铁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走廊很长,灯光昏暗,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路过一扇高高的窗户时,他看见外面有鸟群飞过,朝着夕阳的方向。
他驻足看了几秒,然后继续往前走。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他亲手选择的、漫长的夜晚。
而窗外,城市华灯初上。街道上车水马龙,情侣们捧着玫瑰走过,孩子们笑着跑过广场。生活还在继续,带着它所有的光明与阴影,希望与伤痛。
有些伤口会愈合,留下疤痕。
有些疤痕会淡去,变成记忆。
而有些记忆,会变成种子,埋进时间的土壤里,在某个春天,长成改变世界的参天大树。
只是种树的人,可能已经看不见春天了。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树会长大。
会投下荫凉。
会让后来的人,不必再经历同样的酷暑。
这就是回旋镖最后的轨迹,它飞出去了,击中了什么,然后改变了风的流向。
至于掷镖的人,他已经在镖飞出去的那一刻,完成了他的使命。
余下的,是活着的人要继续走的路和要建立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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