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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罪痂
孟灾离开时那句“等我回来”和掌心残留的温度,是余逝在过去几天里唯一的支点。
第一天,他还能勉强镇定。告诉自己,孟灾只是家里有事,处理完就会回来。他听着外公的咳嗽声,看着窗外不变的景色,耐心地等。
第二天,手机屏幕依旧漆黑一片,没有任何消息或来电。一种熟悉的、冰凉的恐惧开始顺着脊椎慢慢爬升。他试图给那个熟悉的号码发去一条简短的问询:“还好吗?”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他开始坐立不安,每一次门口的脚步声都会让他心跳漏拍,但每一次都不是孟灾。
第三天,第四天……恐惧像藤蔓一样勒紧了他的心脏。那种被抛弃、被遗忘的感觉再次席卷了他,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因为这一次,他交付了信任,说出了“我等你”。
他开始无法控制地胡思乱想。孟灾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像其他人一样,终于发现他是个麻烦,是个拖累,所以选择了消失?还是说……他出了什么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下。他想到了自己当初不回信息、不接电话的原因,是因为伤痕累累,是因为身处绝境。那孟灾呢?他那样急匆匆地回去,面对的是暴怒的父亲……他会不会……也受伤了?
这个想法让余逝瞬间如坠冰窟。比被抛弃更让他害怕的,是孟灾可能因他而受到伤害。
“不行……”他喃喃自语,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他不能就这样等下去。如果孟灾需要帮助,他必须去找到他。
可是,他能去哪里找?他不知道孟灾家在哪里,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年,从未详细提及自己的家庭住址,仿佛那个世界与这个破旧的老城区有着天然的壁龛。
医院。
这个词猛地跳进他的脑海。如果受伤了,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医院。
这个念头给了他一个模糊的方向,也带来了巨大的惶恐。去医院,意味着要走出这个相对安全的蜗牛壳,意味着要面对外面陌生的、可能充满审视目光的世界。他的腿伤未愈,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但他没有犹豫。
他拄着那副粗糙的木质拐杖,艰难地站起身。对外公只含糊地说了一句“我出去透透气”,便推开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他很久没这样走到大街上了。拖着一条打着夹板的腿,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笨拙,吸引了不少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这些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他原本就敏感的心上,但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忽略。
他去了距离最近的一家社区医院,走到前台,声音因为紧张和生涩而有些低沉沙哑:“请问……有没有一个叫孟灾的病人?灾难的灾。”
和孟灾相关的记忆汹涌而来,他清晰地记得对方说自己家庭时略带无奈的笑容:“孟灾,灾难的灾,小时侯爷爷看了我一眼就走了,妈妈又阴晴不定,一会说我是灾难,一会又说我是他的命。”和孟灾有关的一切,他都记得异常清晰。
前台护士查了一下,摇摇头。
余逝道了声谢,拄着拐杖,沉默地转身,走向下一家规模更大的综合医院。从一家医院到另一家医院,他拖着疼痛的身体,像一个执着的幽灵,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医疗系统里。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脚踝处的肿胀在一次次行走和站立中加剧,传来阵阵钝痛。
每被拒绝一次,他心里的担忧就加重一分。找不到,有时候比找到坏消息更让人恐惧。
终于,在他几乎要耗尽所有力气,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他来到了市里最好的那家医院。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走到前台,用已经沙哑不堪的声音,再次重复那个问题:
“请问……有没有一个叫孟灾的病人?孟子的孟,灾难的灾。”
前台护士熟练地敲击键盘,然后,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拄着拐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焦急的少年。
“有的。在住院部7楼,神经外科病房。”
余逝几乎是靠着拐杖和意志力,才勉强支撑自己来到住院部7楼。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安静的走廊里只有他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一下下,敲在他自己的心上。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间病房。房门虚掩着,透过门缝,他看到了让他心脏骤停的一幕:
孟灾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背上打着点滴。那个总是充满活力、像小太阳一样温暖的少年,此刻像一尊被打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琉璃娃娃,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病床旁,是孟灾的母亲。她憔悴不堪,正用棉签蘸水,小心翼翼地湿润着孟灾干裂的嘴唇,眼泪无声地滑落。
这一瞥,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穿了余逝所有的心理准备。
医院长廊,光阴仿佛凝滞。余逝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从日头正盛坐到暮色四合,再到月色清冷。他像一尊被遗弃的沙雕,任由时间的潮水一遍遍冲刷,却带不走半分沉重。
外公打来电话时,他几乎握不住手机。听筒里传来老人沙哑而关切的询问,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强撑的平静。
“外公……”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遇到同学,聊会儿天。晚点……就回来。”
这苍白的谎言让他喉头发紧。他无法说出那个残酷的真相——那个曾用尽全力拥抱他、说要守护他的少年,此刻正躺在咫尺之外的病房里,生死未卜,而这一切的源头,很可能就是他自己。
挂断电话,世界重归死寂。他看着孟灾母亲红肿着眼眶进出病房,那憔悴的背影如同一把钝刀,一次次切割着他的心脏。每一次门扉开合的光影变幻,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跳舞,提醒着他那份无法推卸的“罪责”。
深夜,走廊空无一人。他终于鼓足残存的勇气,拄着拐杖,如同一个走向审判的囚徒,每一步都踏在愧疚和恐惧的刀刃上。推开那扇沉重的门,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瞬间将他吞没。
昏暗的灯光下,孟灾安静地躺着。氧气面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露出的部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那个总是带着炽热温度、仿佛有无穷精力的少年,此刻脆弱得像一件失却了所有光芒的琉璃艺术品,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这一眼,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余逝踉跄着扑到床前,拐杖磕碰在地面发出突兀的响声,他也浑然不觉。他跌坐在椅子上,目光死死锁住孟灾,胸腔里那股翻涌了数日的恐慌、担忧和自责,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化作灭顶的洪流。
“是因为我……”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带着刻骨的绝望,“全都是因为我……”
记忆的碎片疯狂涌现:孟灾为他笨拙做饭的背影,修好手机时故作轻松的表情,紧紧握住他手说“等我回来”的温度,还有那句带着哭腔的“笨蛋”……这些温暖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良知上。
“如果不是我……你还会是那个好好的孟灾……不会顶撞父母,不会夜不归宿,不会……不会躺在这里……”他的声音开始颤抖,语无伦次,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般痛苦。
他想起了生父那张狰狞的脸,那些恶毒的诅咒“克夫命”、“不该出生的孽种”。他曾以为逃离了那个家就能摆脱这宿命,可孟灾的鲜血,仿佛印证了那个诅咒如影随形。他是不祥的,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会将所有靠近他的美好都拖入深渊。
崩溃,无声无息,却山崩地裂。
他伸出冰冷彻骨、颤抖不止的手,极其缓慢地,像触碰一个易碎的梦,轻轻覆盖在孟灾那只插着针管、毫无生气的手上。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瞬间泪如雨下。
“对不起……”他哽咽着,滚烫的泪水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也砸在雪白的床单上,“对不起……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我不该让你靠近我……我不配……我什么都不配……”
他低下头,额头抵住孟灾冰凉的手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小兽般的呜咽。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自我厌弃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我果然……就不该活下来……”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像我这样……只会带来不幸的人……凭什么得到光……”
这一夜,他仿佛在炼狱中煎熬。守着昏迷的孟灾,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凌迟。他看着窗外墨色褪去,天际泛起鱼肚白,微光勾勒出孟灾安静的轮廓,却照不进他心底的万丈深渊。
天,快亮了。
他如同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柔地、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孟灾的手,仿佛松开的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拄着拐杖,最后深深地凝视了孟灾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刻骨的爱恋,有滔天的愧疚,有锥心的不舍,更有一种近乎决绝的、想要远离以免再带来伤害的痛楚。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蹒跚地挪出病房,身影消失在走廊清冷的晨曦微光里,没有回头。
因此,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就在他转身后不久,在他泪水滴落过的手背上,孟灾那沉寂已久的手指,带着生命回归的微弱迹象,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仿佛是在无声地挽留,又或是对那份沉重爱意的,最初级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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