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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古寺禅心
周末清晨,天光未亮透,梧桐叶的影子在纱帘上晃着水渍般的暗痕。苏蔺宜醒来时,床头手机屏幕还亮着,白光刺进眼底,让她想起昨夜那通电话。
她坐起身,指尖划开屏幕。通话记录里赫然躺着两条——先是她拨给孟远今,五十七秒;隔了不到两分钟,他回拨过来。
五十七秒。
苏蔺宜盯着那个数字,眉头轻轻拧起。昨晚她确实喝了小半杯红酒助眠,躺下后困意如潮水漫上来,眼皮沉得抬不起,偏又不甘心就这样睡去,便握着手机在半梦半醒间浮沉。大约就是那时,指尖无意识滑到了通讯录,误触了拨号键。
可将近一分钟的通话,她竟毫无印象。
是接通后她睡着了,还是他说了什么,而她全然忘却?听筒里是漫长的沉默,还是他低沉的呼吸声隔着电流传来?
孟远今后来的来电里对此只字未提。他只问张驰的地址,语气里有种刻意的平稳,平稳得近乎生硬。
苏蔺宜放下手机,光脚走到窗边。晨风卷着昨夜雨水的气息扑进来,凉丝丝地贴在她脸上。
她和孟远今之间,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微妙了?
刚进苑挚那会儿,她对这位设计总监是存着敬畏的。那敬畏里掺着些不服——他要求严苛到近乎偏执,图纸上毫厘的差池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起初她也年轻气盛,不是听不懂他的指令,只是心里那点叛逆作祟,偶尔会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使些小绊子,图纸标注故意绕个弯子,无关紧要的参考文件“忘了”附上。
她做得不算隐蔽,孟远今定然是察觉了的。可他从不点破,只是在下一次审核时,会用更冷静的语调指出更多、更细微的问题,逼得她不得不收起那点幼稚的较量,把全副心神都投进真正的完善里去。
后来她觉得这般较劲实在无趣。工作里真遇到理念不合处,反而学会了径直找他谈。会议室灯光雪亮,图纸铺满长桌,她指着某处结构或流线,条分缕析地说自己的看法。孟远今会听,手指无意识轻叩桌面,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或图纸的某条线上。他并非听不进意见,合理的反驳他接受得干脆。只是骨子里那份对“极致”的执着,从未动摇。
渐渐地,她发现孟远今并非只有图纸和会议。他会和张驰去球场打球,登山时一身冲锋衣沾着晨露,在旧书店遇见他,他立在昏黄灯光下翻一本老建筑图册,侧脸线条难得地柔和。
但这些零碎的、属于“人”的片段,并未消融他周身那种无形的压迫。尤其当他坐回总监的位置,用那双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望过来时,她依旧会不自觉地挺直脊背,敛起所有随意的神情,进入全神戒备的状态。
只是最近,有些东西的确在变。
他依旧严苛,但那种不顾一切的赶工指令少了。项目排期里多了些喘息的余地,会议上听她汇报连轴转时,他会淡淡插一句“注意节奏”。批评依旧犀利,却少了些冷硬的锋芒,添了点近乎“探讨”的平缓。连那张惯常不苟言笑的脸,似乎也……略微松弛了些……
晨光漫过窗台时,苏蔺宜已驾车驶出城区。
凤栖山在城西三十里,盘山公路像条灰带子缠在青黛色的山体上。周末清晨车少,她开得不急,窗开着半扇,山风裹着草木清气扑进来,把车里那点残存的睡意都卷走了。
昨夜那通不明不白的电话还在心头悬着。五十七秒——足够说一段话,孟远今什么也没提,反而让这事在寂静里发酵出更深的疑窦。她甩甩头,把注意力拉回眼前弯曲的路面。后视镜里,城市的轮廓渐渐模糊成一片淡青色的雾。
四十分钟后,雁鸣寺的黄墙出现在山腰的绿荫间。
将车停在山门外,剩下的路需要步行。清晨的山间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石阶被露水打得微湿。走进寺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香火和古木的沉静气味便包裹了她。这里的时间流速仿佛与山下不同,格外缓慢、厚重。苏蔺宜下意识放慢脚步,目光掠过寺门两侧的斗拱——没有繁复的雕花,却在榫卯衔接处藏着千年的匠心,历经风雨侵蚀仍稳稳托举着檐角,像一位沉默的老者,用结构的力量诉说着安稳。作为建筑师,她见过太多追求标新立异的现代设计,却总在这样的传统建筑前,被这种“无用之用”的美学打动。
她先在殿外请了三炷香,在巨大的香炉前点燃,并不许愿,只是静静看着青烟袅袅升起,融入湛蓝的天空。然后,她沿着熟悉的路径,慢慢踱步。
行至后院一处僻静的凉亭外,她瞧见了缘大师正与一位老者对坐弈棋。她不欲打扰这份清净,正准备悄然绕行,目光掠过那老者的侧影时,脚步却不由得顿住了。
那身影,有些眼熟。
她停下脚步,站在一丛翠竹后仔细辨别。老者身着素色棉麻衫子,头发花白,背脊却挺得笔直,执子的手指稳定而干燥。片刻后,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跃入脑海——宋槐安,她年少时的围棋老师。
高中毕业后,大学每年回江州,她都会抽时间拜访老师。后来工作了,奔波于项目与图纸之间,联系便少了,只剩下偶尔的电话问候。再后来,结婚,陷入那段令人疲惫的关系,连这偶尔的问候也几乎断绝。她曾按着记忆中的地址去找过,却发现他们早已搬离旧居。
没想过,会在这深山古寺里,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虽然她很多年没碰过棋盘了,可围棋赋予她的冷静思辨、大局观以及“落子无悔”的心境,却早已融入骨,在她每一次面对专业难题和人生抉择时,悄然发挥着作用。能再次遇到老师,对她来说,何尝不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她没有上前,只是安静地走到凉亭不远处的一方石凳上坐下,目光落在亭中那副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如同年少时旁观老师与人对弈一般,耐心等待着。
亭中二人心无旁骛,只有清脆的落子声时而响起,与山间的鸟鸣、风过竹叶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苏蔺宜看着棋局变化,心中那些纷杂的思绪——工作的压力,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与孟远今之间那理还乱的情感涟漪,都在这份静谧与专注中渐渐沉淀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亭中传来一声轻叹,伴随着棋子落入棋盒的脆响,一局终了。
苏蔺宜这才起身,缓步走到凉亭边,轻声唤道:“宋老师。”
宋槐安闻声抬头,脸上带着棋局刚毕的沉思,看到亭外立着的女子,先是愣了一下,待仔细看清苏蔺宜的眉眼后,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彩,竟高兴地拍了一下石桌:“蔺宜啊!是你这丫头!”
了缘大师见状,双手合十,慈祥地笑了笑,便起身告辞,将空间留给了这对久别重逢的师徒。
“老师,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您。”苏蔺宜在宋槐安对面坐下,语气里满是重逢的喜悦,“您和师母身体都还好吗?”
“好,都好!”宋槐安笑容满面,打量着她,“就是搬了家,清净些。倒是你,这一晃,多少年没见了?模样没大变,气质更沉静了。”
“是我疏于问候了。”苏蔺宜有些歉然,“工作后总是瞎忙,后来……结了婚,琐事更多。”她语气平静,并未多提婚姻已结束的事实。
“无妨无妨,人生各有阶段。”宋槐安摆摆手,目光通透,似已看出些许端倪,却并不点破,只是温和地问,“棋,还下吗?”
苏蔺宜轻轻摇头,坦言:“很久没碰了,生疏了。”
“生疏怕什么!”宋槐安兴致勃勃地将装着白子的棋盒推到她面前,眼神灼灼,一如当年督促她练棋时的模样,“来,我们爷俩难得重逢,下一盘!”
看着老师殷切的目光,再看看眼前熟悉的棋盘,苏蔺宜心底那点久违的棋瘾也被勾了起来,那些刻在肌肉记忆里的定式仿佛在苏醒。她莞尔一笑,不再推辞,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少女时期才有的娇憨:“老师,我这棋艺早就还给您的,您可得让让我了。”
“好说,让你三子!”宋槐安哈哈大笑,爽快地应下。
苏蔺宜拈起一枚温润的白子,指尖传来熟悉的微凉触感。她并未急于落子,而是先静心宁神,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目光在棋盘上缓缓扫过,审度着这方寸之间的无限可能。
当第一枚棋子清脆地落在星位时,她忽然感觉到,许久未曾有过的安定,如同山间清泉,缓缓流淌过心田。那些让她夜不能寐的烦扰,在此刻,似乎都暂时被隔绝在这十九道经纬之外。
棋局在清脆的落子声中缓缓展开。苏蔺宜起初还有些生涩,但肌肉记忆与深植于心的棋理很快被唤醒。她不再去想工作的烦扰、情感的迷惘,眼中只有黑白交织的经纬。
“老师,您现在是常住寺里吗?”苏蔺宜落下一子,轻声问道。
宋槐安捻着一枚黑子,呵呵一笑:“那倒不是。前几年从棋院退下来,江州大学返聘我去带带选修课,清闲得很。每个周末得空,就来这儿找了缘下几盘。这老和尚,棋力不见长,脾性倒是愈发恬淡了,是个难得的知己。”
苏蔺宜恍然,难怪以前来雁鸣寺,多在殿宇经阁间流连,很少涉足这片后山竹林,竟是与老师错过了多次。
一局终了,苏蔺宜虽输了目数,却在过程中找回了久违的心流与专注,眉宇间的郁气也散去了不少。
“老师宝刀未老。”她笑着认输。
“是你的心装了事情。”宋槐安目光慈和地看着她,“心不静,气不顺,事不成”。
老师果然是料事如神,苏蔺宜没有反驳。棋局结束后,苏蔺宜与老师互留了联系方式,郑重地存好那个号码,仿佛重新拾起了一段失落的珍贵联结。
苏蔺宜在雁鸣寺的客房歇了一夜。睡前,她想起父亲书房里永远摊开的图纸,母亲书架上密密排列的诗集。他们从未要求她成为什么样的人,却用沉默的专注影响了她——从父亲那里,她学会了对结构与秩序的敬畏;从母亲那里,她获得了对文字与情感的敏感。这种“无为之教”让她很早就不畏惧选择,也不依赖他人认可。
无论是离开规划局,还是结束婚姻,她做出的决定或许令人意外,但于她自己,都是逻辑自洽的一步。家庭给她的不是束缚,而是底气:一种知道自己可以承担任何选择后果的底气。这是离婚三月离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次日清晨,她是被清脆的鸟鸣和浑厚的晨钟唤醒的。空气清冽,带着露水的湿润和花香。做完早课,用过斋饭,她最后在寺里走了一圈。这一次,她的心情与来时已截然不同。那些让她夜不能寐的烦扰,在此刻,似乎都找到了安放的位置。
她拿出手机,镜头避开了喧闹的香客,专拍那些被岁月打磨的细节:青瓦叠铺的韵律、斗拱咬合的精密、梁上彩绘的残痕,连墙角苔藓覆盖的砖石都拍了下来 —— 这些比商业项目的效果图更让她着迷。遇到宋老师,与他重逢对弈,是她近来生活中最纯粹、最开心的一件事,而这些老建筑的肌理与温度,更让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
遇到宋老师,与他重逢对弈,是她近来生活中最纯粹、最开心的一件事。
沿着来时的石阶下山,她的步伐比上山时,更多了几分沉稳与畅快。山风拂过面颊,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坐进车里,重新打开手机,工作的消息陆续涌入,但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内心充满了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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