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雨霁

　　刹那间，李茉握着手机的指尖轻轻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微电流掠过。

　　当纪浔意的身影闯入视野时，心口那方寸之地仿佛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每一次的不期而遇，她的身体总会先于理智作出反应，背叛那份努力维持的平静。

　　“老大，老大！你坐哪儿？看空位子随便挑。”

　　“我坐最外面，方便上菜和拿东西。”

　　陈阳热络的嗓音划破空气，手指精准指向李茉身旁那个被遗忘的角落——

　　那个她原以为最安全的位置。

　　李茉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这个位于最内侧最顶上的座位，进出都需要稍微侧着身，她本以为绝不会有人选择。

　　方才进门时环视全场，见主要人物都已落座，她还暗自庆幸选了个能当透明人的风水宝地。

　　可现在，夏安傍晚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笑眼，突然就有了答案。

　　正愣神中，身侧的椅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纪浔意坐下来的瞬间，原本宽敞的空间骤然变得逼仄，李茉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变挤了。

　　无奈于旁边人的存在感太强，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浅。

　　他靠近时，衣料上若有若无地浮着一缕冷冽的清香，像松针碾碎在冬日的霜气里，又像是被初雪浸过的棉絮晒在阳光下。

　　那味道极淡，却随着他翻动衣袖的动作突然清晰，带着洗涤剂特有的皂感，毫无甜腻的杂糅，凉丝丝地沁进她的呼吸。

　　和高中趴在桌上午睡时，她偷偷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并肩而坐了。

　　上一次，还是穿着宽大校服的校园时代，那时候的他们，青涩而又单纯，没有现在这么多的顾虑和心思。

　　“大家想喝什么？”

　　陈阳晃着手机站起来，目光挨个问过女生，最后停在李茉脸上，“李茉呢？奶茶、果酒、果汁还是碳酸饮料？”

　　这次他学乖了，挨个征求每位女生的意见。

　　被点到名的李茉抬起头，露出得体的微笑：“我不挑的，都可以。”

　　陈阳应着“好嘞”，低头往备忘录里记，转身就往门口走。

　　倒是纪浔意，在听到她那句“不挑”时，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诧异——

　　人类的挑食症难道会随着年龄自愈？

　　他记得高中时，那个挑食的少女连食堂的每一粒葱花都要仔细挑净，春夏季节喝奶茶要常温不加糖，秋冬时节则是热饮三分糖，蘸料里出现蒜泥都要皱眉。

　　他没说话，只是拿出手机给陈阳发了条消息，又若无其事地收起手机，伸手去拿桌上的消毒湿巾擦桌子。

　　夏安看着纪浔意刚落座，又拿起纸巾擦拭本就光洁的桌面，忍不住挑眉打趣：“老纪，你那边早就被人家小姑娘擦过三遍了。”

　　“哦？”纪浔意停下动作，装作浑然不知，“谁擦的？”

　　“喏，”夏安朝李茉的方向努努嘴，“你旁边这位勤快的新实习生，简直和你一模一样的行为习惯。”

　　话头明晃晃地抛过来，李茉躲不开，只好咬了咬下唇，轻声应道：“是我擦的。”

　　夏安红唇弯起狡黠的弧度，继续添柴加火：“你们俩还挺默契，都是一坐下来就先擦桌子。”

　　李茉闻言，不知回什么，只好尴尬笑了笑。

　　她怕夏安再说出什么更让她招架不住的话。

　　纪浔意往左边递了个眼神，那眼神里藏着“适可而止”的示意。

　　夏安撇了撇嘴，没再说话，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俩木头！

　　李茉悄悄松了口气，刚按捺下跳得发慌的心，就被旁边的郑书雪拽住了胳膊：“走，调蘸料去！我刚上网搜了一下，据说他家麻酱超香，我还可以教你个隐藏吃法。”

　　这个邀请来得正是时候，李茉如蒙大赦般起身，逃离这个让她无所适从的狭小空间。

　　她顺着郑书雪的力道站起来，转身时不小心撞了纪浔意的胳膊，两人同时“唔”了一声，李茉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快速反应：“不好意思。”

　　然后，头也不回地跟着郑书雪往外面的调料台走。

　　纪浔意的目光无声地追随着那道仓皇离去的身影，直到包厢门帘晃动的波纹渐渐平息。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衣角掠起的细微气流，带着一丝清甜的茉莉香。

　　他收回视线时，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

　　方才被她胳膊轻轻碰过的小臂，竟还残留着细碎的麻意，像有只刚破茧的蝶翼，在皮肤下轻轻扇动着，痒意顺着血管，悄悄爬向心口。

　　这陌生的战栗让他想起年少时不小心触碰到漏电的耳机线。

　　明明只是瞬间的接触，却让整个手臂都陷入绵长的麻痹。

　　这种感觉很危险。

　　就像在雪地里行走太久的人突然靠近篝火，既贪恋那点温暖，又害怕被灼伤。

　　包厢里蒸腾的火锅热气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容，喧闹的人声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唯有手臂上那片酥麻如此清晰，像夜幕中突然亮起的星辰，提醒着他某些被刻意遗忘的悸动，正悄然苏醒。

　　“都来接一下！开整啦！”

　　陈阳提着两大袋饮品挤进门，塑料袋在他胳膊上勒出浅浅的印子，“想吃啥自己涮，别客气，今天就一个目标——吃爽！”

　　他把袋子往桌上一放，玻璃瓶的啤酒撞出清脆的响，果汁盒上还凝着细密的水珠。

　　“白酒啤酒在这儿，不喝酒的拿果汁饮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这时服务员探头询问：“请问谁需要围裙？”

　　李茉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穿着——

　　浅蓝色格子衬衫，领口缀着细细的木耳边，早上出门为了搭配牛仔裤，她特意选的这件。

　　只是v领的设计，领口过大，她还在里面衬了件米白吊带。

　　这会儿盯着咕嘟冒泡的红油锅底，害怕溅起的油星子弄脏衣服，她忙不迭举起手：“我要一条，谢谢。”

　　接过围裙时指尖碰着微凉的布料，她低头认真系绳，系带在腰后打了个小巧的结，抬头时正好听见彭高的声音：“谁点的玉米汁啊？传一下呗，哎，怎么还是温的？”

　　陈阳刚把最后一瓶果酒摆好，闻言立刻给彭高使了个眼色，嘴型比着“别说话”。

　　可彭高没看懂，还皱着眉嘀咕：“这天儿喝温的多腻啊，会不会是服务员上错桌了？”

　　陈阳见彭高仍一脸茫然，只得提高音量：“不喝的往那边传就是了！”

　　别让虚弱的老大喝不上。

　　他悄悄瞥了眼纪浔意，想起刚才在前台收到的那两条简讯：

　　【玉米汁，鲜榨，温。】

　　【围裙。】

　　第二条倒是看得明白。

　　第一条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奇怪纪浔意换赛道，开始走养生之路，但陈阳自认为非常讲义气，爽快地给他下单了。

　　李茉接过传来的玉米汁壶，眼睛亮了亮。

　　她最偏爱这种鲜榨的玉米汁，醇厚的甜香裹着谷物的细腻，以前出去吃饭，只要菜单上有，她必点。

　　只是今天摸着扎壶外壁温温的，她心里掠过一丝小遗憾。

　　要是冰的就好了，冰爽的甜意混着火锅的热辣，才最过瘾。

　　虽然可惜不是冰镇的，但她还是欣然倒了满满一杯。

　　倒完后，她极其自然地顺手将壶递给身旁的人，这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回。

　　纪浔意也十分自然地接过，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的目光掠过旁边何时屿手中的冰可乐，指尖微顿，随即不动声色地将扎壶往旁边挪了挪，恰好放在李茉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陶瓷壶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脆响，像某个心照不宣的暗号。

　　火锅里翻滚的红油裹着食材，蒸腾的白雾像层朦胧的纱，把满桌的喧闹都揉得软乎乎的。

　　纪浔意挪动扎壶的动作轻得像阵风，瓷壶蹭过桌面时只发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声响，满桌人都忙着涮肉、递菜，没人在意这转瞬即逝的小动作。

　　除了始终留意着他们的夏安。

　　她的目光早就在两人身上打了好几个转，此刻正为看破这隐秘的关切而暗自莞尔，唇角忍不住弯起个狡黠的弧度，眼底藏着满满的了然。

　　碗中忽然多了一筷鲜嫩的牛肉，带着刚涮好的热气。

　　夏安抬头便撞进何时屿带着无奈与纵容的目光里，他什么也没多说，只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语：“专心吃饭。”

　　而此刻的李茉，正捧着那杯温热的玉米汁，感受着醇厚的香甜在唇齿间缓缓化开。

　　她全然不知，在这张看似寻常的饭桌之下，正涌动着怎样细腻而克制的情愫。

　　有人看破不说破，有人关心则乱，更有人将心意藏在温度里，静待某个迟钝的人察觉。

　　她只是单纯地以为，这杯温热的玉米汁，和这个喧闹的夜晚一样，都只是恰好的顺其自然。

　　蒸腾的火锅热气在包厢内袅袅盘旋，氤氲出一室温暖，李茉悄悄松了口气。

　　这次团建，竟与她预想中那种充斥着虚与委蛇的应酬截然不同。

　　三口大锅在桌中央咕嘟作响，红油翻涌，菌汤醇厚，番茄锅酸甜诱人。

　　琳琅满目的菜品铺了满桌，毛肚在辣锅里七上八下，肥牛卷瞬间烫熟蜷曲。

　　一时之间，席间只剩下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与满足的咀嚼声，大家都沉浸在美食的慰藉中。

　　满桌人都沉在美食里，没人顾得上说话，只有筷子碰着瓷碗的轻响，和偶尔有人喊“再下点肉片”的声音。

　　李茉也渐渐放松下来。

　　从最初纪浔意落座时的心跳如鼓，到此刻能够坦然地将涮好的黄喉蘸满香油蒜泥，她终于将全部注意力投向了眼前这锅沸腾的烟火气。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这句话在此刻成了最朴素的真理。

　　“之前点的菜要是不够，大家随时扫码加单，千万别客气啊！”陈阳站起身，视线扫过桌面的战况。

　　随即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嗓音清亮地宣布：“最重要的是——今晚纪董坐镇，大家放开吃，他买单！”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