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的一百种死法

作者:Qins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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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账


      夜色如墨,云深松涧静得只剩下风声掠过松针的微响。外间,谢悔的气息平稳绵长,似乎已经入定。
      榻上,洛阙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白日里陈伯仲那惊惶晦暗的一眼,矿场账簿上“折银”的小字,还有谢悔那些滴水不漏却又处处透着紧绷的解释。
      他知道谢悔可能没睡,也可能只是在假寐试探。但他等不了了。
      约莫丑时,外间传来极其轻微的衣物悉索声,随即是门扉被小心拉开又合上的声响。谢悔的气息,如同融入夜色般,悄然远去。
      洛阙又静卧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确定外间再无任何声息,才缓缓起身。
      没有点灯,他借着窗外透入的稀薄月光,迅速换上一身早已备在衣柜深处的深青色劲装——料子普通,近乎粗布,颜色与夜色融为一体,袖口裤脚都收得利落。长发用木簪紧紧绾起,确保没有一丝散发会碍事。
      推开后窗,冰冷的夜风灌入,激得他皮肤一紧。他深吸一口带着松针寒意的空气,单手在窗台一撑,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翻了出去,落地时屈膝缓冲,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脚踝和经脉传来熟悉的滞涩与细微刺痛,灵力运转依旧不畅。但他不在乎。
      他没有走正路,身影在树干与岩石间快速闪动,时而匍匐,时而疾行,充分利用地形和月光投下的阴影。
      通往主峰账房的山路有巡夜弟子。洛阙没有硬闯,他选择了一条更为陡峭、近乎垂直的岩壁小径。那里布满滑腻的青苔和松动的碎石,寻常弟子绝不会走。
      当指尖终于触及上方平台边缘时,他用力一撑,翻身而上,无声地滚入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和喘息。
      账房所在的石楼就在前方不远处,在月光下显露出沉默而坚固的轮廓。
      二楼的防御阵法比外围严密得多,但也并非无懈可击。洛阙伏在阴影里,仔细观察着阵法灵力流转时产生的、常人难以察觉的微光涟漪。他需要找到一个点,一个因为日常维护或材料老化而产生的、极其短暂薄弱的节点。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另寻他法时,阵法靠近东南角屋檐下的一处,灵力涟漪出现了一个几乎难以辨别的、极其细微的黯淡。
      洛阙将全身仅能调动的一丝灵力全部凝聚于指尖,在那短暂薄弱出现的瞬间,精准地刺入。
      “嗤——”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泄气声,二楼一扇用于通风换气、平时紧锁的雕花木窗,窗栓向内滑开。
      洛阙没有半分犹豫,足尖在墙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借力一点,身体拔起,单手勾住窗沿,灵巧地翻入窗内,随即反手将窗户复原。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从攀岩到破窗,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除了急促的呼吸和几乎湿透的后背,几乎看不出这具身体的极限。
      账房二楼,月光透过高窗,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一股陈年纸张、墨锭、灰尘和淡淡防虫药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洛阙定了定神,目光快速扫视。一排排厚重的铁木柜依墙而立,柜门上的铜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要找的是近年总账,尤其是大额收支和物资调拨的部分。
      他没有浪费时间在那些标注着具体年份的柜子上——那需要特定权限的密钥。他的目标是中央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
      历任账房主管都有夜间对账或紧急处理事务的习惯,一些常用或临时的钥匙、印章,往往会藏在手边最顺手又不起眼的地方。
      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一旁还堆着几卷待核的零散账目。洛阙的目光掠过笔架、砚台、笔洗,最终落在压在几卷账目最上方的一方青玉镇纸上。镇纸雕成瑞兽模样,看似普通,但兽口微张的弧度有些特别。
      他拿起镇纸,入手微沉。试着轻轻旋转兽首。
      “咔。”
      一声轻微的机簧响动,镇纸底部弹出一个隐秘夹层,里面静静躺着三把造型各异的薄片钥匙,和一枚小巧的青铜印章。钥匙上刻着细微的符文,正是开启特定账柜的临时密钥。
      成了。
      洛阙迅速找出对应总账铁柜的钥匙,走到柜前。钥匙插入锁孔,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锁芯内传来齿轮转动的轻响,柜门应声而开。
      厚重的账册整齐码放。他直接抽出了最近几本总账副本,回到窗边月光能照亮的地方,席地而坐,快速翻阅起来。
      沙沙的翻页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洛阙的眼神锐利如刀,掠过一行行数字、名目、经手人签押和宗主印鉴。
      账目乍看之下,无可挑剔。
      他死后,宗门公账结余一笔庞大的灵石储备,数字惊人,足以维持宗门数年运转。支出明显增加,加固防御、增补储备、提高弟子待遇、勘探开发新资源点……每一笔都有名目,有审批,数额合理。
      收入方面,各产业产出、任务佣金、附属势力供奉等,记录详实,与往年相比并无异常波动,甚至因宗门在他陨落后展现出强大韧性及谢悔等人的经营,部分收入还有所增长。
      账面数字滚动,年终结算,结余虽有下降,但幅度在可控范围,完全符合一个大型宗门在经历领袖陨落动荡后,加大投入稳住局面的逻辑。
      账做得太漂亮了。若非洛阙亲身经历过宗门运转的每一个细节,深知某些环节的实际消耗与效率,几乎要被这完美的账目说服。
      但问题恰恰在于完美。
      他指尖停在一笔标注为“丙号矿脉增补勘探及初期建设费”的巨额支出上。丙号矿脉他知道,是一处十年前就因储量不明、开采难度大而搁置的贫矿。
      在他死前,宗门根本没有重启的计划,相关勘探资料早已封存。短短半年,不仅重启,还投入如此巨资?
      还有几笔标注为“特殊物资采购”、“隐密行动经费”的支出,数额不小,但货物来源、行动内容一概含糊,只有“宗主特批”四个字。
      最让他心头冰冷的是,他快速心算了一遍从账面上有记录开始至今的总支出与总收入。即便算上那些含糊的大额支出,账面结余的数字,依然比他根据记忆中对宗门产业效率的估算,要多出不少。
      多出的部分,恰好能填上一个不小的窟窿。
      而那个窟窿,就是这些日子以来,源源不断送入云深松涧、耗费在他身上的那些珍稀丹药灵液的价值。那绝不是一个小数目,足以在总账上留下醒目的痕迹。
      可账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笔采购指向那些药材,没有一笔支出关联云深松涧或“洛清晏”。
      仿佛那些价值连城的救命药,是天上掉下来的。
      要么,谢悔有他完全不知晓的、独立于宗门公账之外的庞大资源。要么……就是动了公账的钱,用这些看似合理实则经不起深究的名目挪走,再通过高超的做账手法抹平,将实际用于他身上的开支隐藏在了那些“特殊采购”和“隐密经费”之中,甚至可能利用了像东三区矿脉那样的糊涂账作为掩护。
      联想到陈伯仲的惊恐,谢悔对矿场的熟悉与掌控,还有他此刻可能正在处理的急事……
      洛阙合上账册,指尖冰凉,一股混杂着失望、愤怒与被欺骗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他以为谢悔只是偏执,只是过度保护,却没想到……
      就在他心神激荡,握着账册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时,一股温热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他因专注而微微发烫的耳廓。
      “夜探账房……”
      低沉微哑的嗓音贴着耳根响起,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和某种更深沉的、近乎危险的磁性。
      “师尊好兴致。”
      洛阙浑身剧震,骤然回头。
      月光不知何时被一片阴影笼罩。谢悔就站在他身后,不足半尺之遥。他似乎来得匆忙,只随意披了件外袍,衣襟松垮,露出小片紧实的胸膛。
      墨发未束,几缕散落在额前颊边,在昏暗光线下模糊了冷硬的轮廓,却让那双此刻异常明亮的眼眸更加凸显。
      他没有看地上的账册,也没有看洛阙手中的账本,只是微微垂着眼睫,目光沉静地、一瞬不瞬地落在洛阙脸上。
      他靠得太近了。近得洛阙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带着夜露凉意的松柏气息,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无形却令人心悸的存在感。
      “你……”洛阙喉咙发紧,下意识想后退,脊背却抵上了冰冷的墙壁。
      谢悔却顺势又向前倾了半分,两人之间几乎呼吸交缠。他微微偏头,目光终于扫过洛阙手中攥紧的账册,又缓缓移回,落在洛阙因惊怒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查完了?”他声音压得低,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慢条斯理地问,“账目可还清晰?师尊……查出什么了?”
      那声“师尊”叫得低沉缱绻,在寂静的账房里回荡。
      积压的怒火、被欺瞒的失望、以及此刻被如此近距离逼视的慌乱,瞬间冲垮了洛阙的理智。他猛地将手中厚重的账册往前狠狠一掼!
      账册挟着风声,重重砸在谢悔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随即滑落在地,摊开的页面在月光下显得凌乱不堪。
      “谢悔!”洛阙的声音因压抑到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变调,他抬起手指着地上散乱的账册,又猛地指向谢悔的鼻尖,指尖因用力而不住颤抖,“这账!这些日子用的药,是什么成色什么代价你心里清楚!钱从哪儿来的?!说!”
      谢悔被账册砸得身体微微一晃,却没躲,甚至没低头看一眼。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洛阙,看着他因愤怒而染上薄红的眼尾。
      半晌,谢悔才缓缓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师尊是疑心弟子……挪用了公中的灵石,私填了您的药资?”
      “不然呢?!”洛阙气得胸口起伏,几乎要冷笑出声,“账做得漂亮!支出名目冠冕堂皇!可独独没有我那笔!谢悔,你好大的本事!谁给你的胆子做?!顾暄和知不知道?!还是说,你连他也一并蒙在鼓里?!”
      他越说越怒,想到宗门基业可能被这般蛀蚀,想到自己竟一直被蒙在鼓里用着这不干不净的资源,想到谢悔竟敢如此胆大包天!一股邪火直冲顶门,烧得他眼前发花,理智那根弦“啪”地一声彻底断裂。
      他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抬手就朝着谢悔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狠狠掴了过去!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空旷寂静的账房里炸开,回声阵阵。
      谢悔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颊侧迅速浮起清晰的红痕,在月光下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指印轮廓。他没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晃一下,仿佛那一巴掌只是拂过的微风。
      他只是维持着偏头的姿势,舌尖在口腔内壁缓缓顶了顶,尝到一丝极淡的血味。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重新看向洛阙。
      “胆子?”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短促而压抑,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嘲弄,“师尊问我……胆子?”
      他往前一步,彻底将洛阙困在自己与冰冷的墙壁之间,两人身体几乎相贴。
      “您以为我想吗?!”他盯着洛阙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如同砂石摩擦,“您死了!死在所有人面前!连一点念想都没给我留!”
      “顾暄和只知道您死了,他不知道您死得有多惨,不知道我试了多少法子,花了多少代价,才勉强抓住您这一缕残魂!”谢悔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被他死死扼住喉咙般压回去,变成一种破碎而压抑的低吼,“云阙仙尊陨落,宗门震荡,人心浮动,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要稳住局面,要暗中搜寻救您的法子,要应对那些趁火打劫的豺狼,要维持宗门不倒……师尊,您告诉我,这些要不要灵石?要不要资源?!”
      他猛地抬手,不是攻击,而是重重撑在洛阙耳侧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灼热的气息拂在洛阙脸上:“您吃的药,是我掏空了能找到的所有秘境遗迹,是我几乎掀翻了半个黑市,是用无数真金白银和更见不得光的东西换回来的!公账?公账上那点明面上的钱,够干什么?!”
      “我做假账?我挪用手脚?”他惨然一笑,眼底却冰寒刺骨,“我只是把一些不能见光的收入,和一些必须瞒住的支出,挪到了该去的地方!有些矿脉早就枯了!挖出来的不是灵石,是血淋淋的烂账和无数张嘴!我不把账做平,不把那些窟窿填上,不等您回来,宗门就先被拖垮了!”
      “这段日子,您知道我每天是怎么过的吗?”他逼近洛阙,气息灼热逼人,“每一刻都在算,都在争,都在抢!算怎么搞到更多的资源,争怎么在您恢复前守住宗门,抢怎么从阎王爷手里把您抢回来!”
      他吼完,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洛阙,眼中那激烈的情绪如潮水般慢慢退去,只剩下浓重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与颓然,还有一丝深藏的、几乎看不见的委屈。
      “现在您回来了……”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自嘲与认命般的麻木,“查我的账,疑我贪墨……也好。师尊慧眼如炬,弟子……确实手脚不干净。账目有亏空,款项有不明。您要罚,要打,要废了我这身修为……都随您。”
      他收回撑在墙上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垂下头,不再看洛阙。侧脸上那鲜红的指印在昏暗光线下刺眼无比。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所有支撑,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沉寂,肩背却依旧挺得笔直。
      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扇耳光时的火辣触感,可心里却像被硬生生掏空了一大块,冷风裹挟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呼啸着往里灌。
      洛阙看着眼前这个低垂着头、仿佛瞬间被抽走所有锋芒、只剩下沉重背负与颓唐认命的徒弟,喉咙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月光无声流淌,将两人沉默对峙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地面和森然的铁木柜上。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沉,如同凝固的时光碎片。
      账册散落在地,而真相的重压,远比这些冰冷的数字,更加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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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夜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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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星期前 来自:广东
    好书是改出来的,从头到尾反反复复修改了四次。但即使历经波折,我也会把他们的故事讲给大家。因为我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明,也是他们故事的见证者。
    我是本书作者春水捣药,也可以叫我小药/Qinsea
    我不知道过去的老读者会有多少,但是妄阙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会一直停留在大家心里,祝各位早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标~不要忘记微笑!
    这是我的第一本书,欢迎大家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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